障子门推合,发出轻轻的,“嗒”的一声。这所宅子的建设本身就带着赠与人所期望的、供居住者疗养和安居的祝福之意,窗户没选传统小窗的样式,而是开的更大,用了大块的透光平板玻璃,采光极好,阳光大部分时间下都能长驱直入。明朗的室内如今又是一模一样的场景,白瓷盘,梅子饭团,沉默进食的人,重复的日子被这么消磨着,区别在于后者的脸色更差了些。
但是富冈义勇心情不错。他昨夜久违睡了个梦浅的好觉,断断续续算竟睡够了七小时,这极大缓解了他的眼酸和头疼。他收好餐盘,拿少有能分给日常生活的余裕环视了室内,意识到该打扫房间了,于是拿来扫帚,没换衣服——他做饭也这样,归根结底是因为单手脱系围裙都不方便。
灰尘折射日光,升腾或降落,在空中自成一派微型宇宙,富冈义勇认真拿干抹布擦拭榻榻米。过去几年他最常落脚的地方其实是紫藤花居,在鬼杀队虽有宅邸却从未久居,且另有隐自发前来打扫,他又忙着奔波猎鬼,有很多年不曾干过这些琐事,没人知道其实他很擅长除炊火外的家务活。他幼年失怙,血亲唯余一位对他不离不弃的姐姐,纵保住了父母留下的家产,为长远打算家庭生活也不算富裕。他们所住的村子并不繁华,因坐落偏远没搭上轰轰烈烈的工业革命,故而还维持着最传统的耕织手作的生活方式,姐姐放不下他去山外的纺织厂做工,只在村里做些绣活打些山物卖;他那时小,大半时间又在村东的私塾识字,也无力做些什么补贴家用,只好努力懂事一点,再懂事一点,力所能及的家务都尽量自己做下,好让姐姐能早点休息下来:他知道榻榻米该用干抹布擦,需要常晾防发霉,知道要避免用重力和硬布擦拭障子门的和纸,即使如今的它已经换了更坚固防风的素材,知道如何帮姐姐挑针分线,知道如何清洗厨房餐具。
如今遥远的故人不在,与之有关的记忆散雾飞烟,但哪怕褪了色,那些一经想起便让人感到无力的悲伤与怅惘还是经久不散,而他对此永远无法习惯。富冈义勇还算利落地打扫完他最常活动的和室,扭头望向庭院。杂草有,但不算多,他想,冬天要来了,就算自己不除它们也会枯死。
那就算了吧。
得过且过,生活不陋也就简,日子安稳下来之后他总这样。
邮铃声在门外响起,富冈义勇其实没有听到,但随之而来的刻意放大动静的敲门声却不容忽视,他警醒地盯着自家紧闭的门扉,发现有人在外面照着宅前的表札大喊他的名字。
谁,邮递员换人了?富冈义勇皱眉。
他有些意外,自他住进这里陆陆续续收到故人的信开始邮递员就都是一个中年男子,行色匆忙,完全不如现在外面那个动静恐怖的外向自来熟。因他一直装上午不在家两人就也没正式打过照面,富冈义勇是在一次出门拿药时远远望见过那人一眼才对其有所印象。但他对那位邮递员很有好感,自己不是总待在家,有时候错时收信不用装,而不论什么时候,那个邮递员大叔在投递信件时都会在邮箱旁边格外夹一根草叶或花枝,提醒他今天有信。这行为不显眼不惊喜,只是小事,但其下的掩藏的友善与关照却格外妥帖,让富冈义勇恍然想起很多与他相似的人。
外面的声音低下去,富冈义勇动也不动,等着对面留信走人,但这次他错了。一声可称震耳的“十分冒昧!但请您出来见一面吧!”响起,他似有所感地抬起头,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升起来,富冈义勇扔下布巾,匆忙拉开门。
阳光轰然扑入他怀,一个狼狈卡在墙头开朗挣扎的身影撞亮他的眼。
“……所以你是上一个邮递员的儿子?”
富冈义勇看着对坐在矮几前捧着热水冲他傻乐的少年人,艰难思考事情是如何发展成这样的。
经久没进入正常的社会再生产活动,富冈义勇对现如今的社会就业情况其实不太了解,但再怎么样他也知道邮递员这个职业没有什么所谓子承父业的传统,而送信送到人家墙上的邮递员更是闻所未闻——如果不是他扶稳这个冒失鬼的自行车供他下墙垫脚,那后者大概只有跳墙崴脚就此遗憾离场,或者留在他家墙头当怪叫狒狒这两个选择了。
“是的!父亲退休前给我讲过您的事,嘱咐我说尽量不要打扰您,但是我对您实在好奇,所以还是来了,如今打扰到您真的非常不好意思!”少年端正坐姿神采奕奕。
“……”
富冈义勇沉默,他没有评价他人的习惯,瘫痪的语言系统又吃掉了他为数不多的幽默能力,不知道在后世这里于情于理他都该进行一种名为“吐槽”的相关发言,故而面对这番主观上很不着调、客观来说也十分一言难尽的解释一时间竟没察觉什么不妥,只是不知道接些什么。于是只好又提壶给少年续杯,然后直直盯着人道谢后啜饮的动作,朴实地认为只要水喝完了人也就招待完了,他就可以把人送出门就此清净下来。
事实证明这位刚刚走马上任就已经不走寻常路的邮递员少年果然非同凡响,面对富冈义勇那望眼欲穿的眼神和几乎可写在脸上的“你怎么还不走”自有一套岿然不动的泰然,当然也可能是完全没意识到,你知道的他们天然系是这样的。但有一说一,少年的确没什么事,来此拜访——虽然更可称之为骚扰——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住户只是出于一点点少年人都有的好奇心,个人的跳脱莽撞和他这个年纪特有的对父亲几乎盲目的崇拜:爸爸说这户家主是个奇怪的好人,时不时带回家的糕点就多出自他手,所以我来看看。
也正因带着这样近乎不自觉的亲近,在看到庭院内晾晒的榻榻米,确认主人在家之后他才干出前面扒人家外墙的糗事。少年嘿嘿一笑,饮下终于温下来的白水,又道一声打扰,起身向跟着他动作一起抬头的富冈义勇告别。
富冈义勇看着人跨出院子合上大宅的正门,爽朗地冲他挥手道别,身影就此消失不见,有些久违的、莫名其妙的疑惑,莫名其妙于少年的来因好意,疑惑于事情是如何发展到他们互换姓名,交流日常——好吧事实上只是少年单方面输出自己的过往经历——的地步的。
太阳还在南天上升,气温在大气,大地的共同作用下缓缓升高,坐在窗旁能感受到周遭的空气也好,地板也好,都突破了节气限制似的暖和无比。也许是终于和外界交互了一次,富冈义勇迟钝地感受到了些许无所适从和不知来处但不容忽视的小小舒心,沐浴在这样的阳光中好一会才回过神,叹口气探手取过旁边的来信,翻看来信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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