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汜走到门口,偷偷摸摸把门打开一条缝,相当谨慎地观察了一番。
太好了,霍德尔在他的房间里呆着。周汜的心里松了一口气,踩着极轻的步子去到书房,在书桌前坐下,打开他的日记本。
本子的封面是经过彻底消杀和鞣制后的变异狗鱼皮,可以防水防火,现在这种畸变鱼的皮做的时装在上层人士之间很流行。上周参加一个慈善晚宴的时候,有人向周汜展示过狗鱼皮做的手袋,实话讲,不怎么好看。
银黑色的笔记本,在灯光下闪着光,周汜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钢笔,思忖了片刻,开始提笔写今天的日记。
记日记,是诺恩医生建议周汜这样做的,他说有助于释放和缓解一些压力。周汜进行日记的写作已经快两个月了,常常会写着写着就会发作应激障碍,不过他很享受。
被痛苦的巨茧包紧紧缠绕,在窒息着的,挤压着的濒临死亡的前一刻冲破它,周汜享受这种感觉,这让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他迫切需要一些痛意来证明存在,却又不想使用过激的方式,那会让他看起来很不合群,甚至有被送入疗养院的风险,绝对不要。
刚写没几笔,手指便无意识地靠近嘴巴,牙齿轻车熟路地找到那些粗糙的角质,然后剥离,周汜一边写日记,一边啃手指。他很仔细地写下了关于今天与诺恩医生会面的一切,并对这种侵犯人权的行为表达了强烈的不满。周汜愤愤不平地想:“洗澡洗得久算什么自杀倾向?”
仔细算算,他连童年都是在军队中度过的。军队保育中心为这些高级军官的子女提供最顶级的服务和教育,其中一项便是从五岁起就开始的“狩猎教育”。
这门课程往往由经验丰富的士兵教授,学习如何猎杀和辨认野外的寄生种,并获取他们身上最有用的部位。
而这恰恰是周汜最讨厌的一门课程,最开始,他对这门课产生了很强的抵触情绪。
尖刀划开皮肤,血液开始飞溅,露出黄色的脂肪、灰白的骨骼和红色的肌肉。为了让大家能更好地看清楚,老师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插入躯体内部,向外撕扯,内部那颗黑褐色的遍布网状结构的肉瘤就显现出来,它已经死亡,不再跳动了。
“这是寄生种的种核,找到它,破坏它,就可以彻底消灭这个寄生种。”
猩红的血液溅到前排的小朋友的脸上,也溅到小周汜的脸上,他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睛,又用左手去触碰面孔上冰冷黏腻的液体,后知后觉地尖叫出声:“我不要——!”
军事课堂不是儿童和父母享受天伦之乐的场所,所以小孩的哭闹只会适得其反。那一天,五岁的周汜得到了许多人的责怪:爸爸妈妈的、老师的,还有许多其他小朋友的。他们异口同声地指责他懦弱又愚蠢。
自己明明就只是有点害怕而已。
回忆至此,熟悉的窒息感又涌了上来,周汜狠狠撕下了一大块干燥的角质,嚼嚼。
你会细数你吃过多少片面包吗?周汜在一本破损的漫画书里读到这句台词。确实是这样,当血液溅在身上,形成一层厚厚的薄膜,怎么擦都不掉的时候,已经没有人会在意干净与否了。所以后来他逐渐麻木,对那些血液不会产生任何反应,只是在每一次任务结束后洗很久很久的澡。
好奇怪啊,怎么能有这么多这么多的血?
周汜感到头很痛,眼前闪烁着红色的光斑。他丢掉笔,把腿放在椅子上蜷缩起来,像头将死的野兽,低吼着掐住手臂上的肉,努力地想通过一些刺激来迫使自己记忆起脑海中那片朦朦胧胧的过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到处都是血!!!
一滴水珠跌在日记本上,紧接着又是一滴,在米黄色的纸上晕开大片墨迹。
是周汜的眼泪。像小时候擦掉血迹那样,周汜伸出左手,去触碰眼下的潮意,忽然又怔忪着停下了。过了一会儿,他捂住脸,怮哭起来。
原来是人类啊,那些血,是人类的血啊!
周汜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哭,他哭得歇斯底里,眼睛都哭得有些红肿了。无声的哭泣也变成了嚎啕大哭,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知道,只剩灵魂在本能地用眼泪祭奠那些无所知的存在。
霍德尔打开书房的门,看见周汜正缩在那里哭叫。
“帮帮我!”他把头埋得很低,带着浓重的鼻音不停重复这句话,香一只小麻雀似的。但霍德尔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花费大概几十秒的时间安静地盯着周汜,和观察透明塑料笼子里的仓鼠没什么太大区别。
“周。”霍德尔很快就停止了他的观察,因为周汜逐渐没了声息,房间里只能听见清晰的“咯咯”的声音和急促的呼吸声。霍德尔推测周汜惊恐发作了,于是快步走过去,手插进周汜的腋下将他扶住,又用另一只手托住膝盖窝,轻松地把他抱在自己怀里。
“周。放松、放松!深呼吸——”
周汜的整张脸都被汗水和泪水打湿了,眼睛和嘴巴都闭得紧紧的,没有回应他。霍德尔伸出两根手指撬开他的嘴巴,“呼吸,周!我是霍德尔,我在这里陪着你,呼吸!”
他的舌头可真软。霍德尔低头看着怀里无知觉的周汜,轻轻拨弄了几下他的舌头,然后恶劣地用手指在周汜的口腔里面搅动,神情愉悦地微笑起来。
整个房间充斥着一股阴暗的湿泥土的气味,霍德尔抽出手指,恢复温柔的神情,将周汜紧紧抱住,反复在他耳边说“放松”和“深呼吸”,像是某种指令。
指令生效了,周汜的睫毛颤了颤,意识开始缓慢回到身体中,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没过多久,他睁开眼睛。
“……霍德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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