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陈隐又往村中打听,得知县衙门已经来了人,将道士之死判了个行巫害命,因害死的人时行巫者自己,便也不再深究,村人将道士焦尸草草殓了,又将一概小道士审问明白,该放走的放走,该收监的收监。
陈隐便也不再惊扰邢地主,便带着戎吉悄悄离开了此地。
戎吉在这村子里呆了两夜,早已烦了,道:“这里只卖烧饼,不卖肉!我不喜欢,我们去吃点肉吧!”
陈隐逗他:“你不还偷了只鸡,可以吃鸡肉。”
戎吉已吃了小母鸡下的两颗蛋,对它产生了些感情,听陈隐这样说,立即把鸡抱得死紧:“小芦花现在是我朋友!你不准吃她!”
两人一鸡离了村子,一路无话,走出去大约四十里地,直到天擦黑时才又重新走到个市镇。
此处距省城已不太远,这市镇也颇为繁华,虽现在已近黄昏,街上的买卖铺子商贾行人居然仍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也因太热闹了,陈隐打听了一圈才发现这市镇上的三家客栈,居然都已客满。
“二位到得太迟了!若是晌午到的,小店倒还有两间客房空着,到了这钟点,又叫我到哪里给你们寻去?”
戎吉是个少爷脾气,看得出在家时过得十分舒坦。他已接连在野庙里睡了两夜,早不耐烦,听说今晚仍旧没有房间睡,心下便十分生气,立起眉眼来冲那店小二嚷道:“你敢再说一个没有试试!”
陈隐见识过戎吉在齐家羊肉馆摔盆砸碗,知他又要犯气,连忙上前劝解:“莫急莫急,我们再去别家找找看!”
谁知那个店小二竟也是个有脾气的,见戎吉态度不善,心里已有了三分气,冷笑道:“那你们倒是去找啊!我告诉你,就在我们镇这一亩三分地,还没有我不熟的客店人家呢。都这时辰了,莫说是一般的规矩客栈,就算是倡优瓦舍,暗倡窑子,也都不做你们的生意了!”
陈隐险些没被他气歪了鼻子,心想戎吉他一个小孩子不懂事,你个开门做生意的,怎么就不能少说几句?你看我们像是去勾栏瓦舍里住宿的人?
戎吉被这话一激,自然更加气得要跳脚,大怒道:“你以为小爷稀罕你这个破地方,就你这屋子,连我家茅房都不如!”
那客栈和其他寻常客栈一样,楼上是客房,底层是给各路往来人等做吃食的馆子,此刻正是饭点,店里高朋满座都是吃晚饭的客人。
小二听戎吉把他家比作茅厕,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冷嘲热讽地说:“哟,那您就请住家里那高贵的茅房去吧!有道是富贵不出门,既都出远门了,哪怕您家是皇宫呢,也该忍耐些!否则恐怕连茅房都住不着咯。”
两个人都不肯善罢甘休,就站在店门前你一言我一语地骂了起来。
照戎吉的脾气,他自然还想上去打。但陈隐知道他不是一般人,下手没个轻重,打出人命来可就麻烦了,所以只得死死扯住这小孩的袖子不撒手。
戎吉手不得自由,便上前用脚乱踢,踢又踢不着,差点摔倒,幸好有陈隐抓着他。
店小二见有人从旁掣肘,知道他想凶也凶不到哪里去,干脆说道:“你也别只在我家门口耍横,要说晚上想有舒坦地方住,也不是没有办法!河西大水车,紧靠岸的地方有个好宅子,上好的拔步床,就怕你没胆子去睡!”
他们在店门口吵嘴,原已围着一群人看热闹,店里的食客们也都不阻止,只笑嘻嘻地听着,就当是下饭的佐料。
但小二提到了河西大水车边上的宅子,大家可都笑不出来了。
食客中有老成的,隔着窗户说道:“嘿你个黄二狗,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这根口条向来不好,迟早要遭报应的!”
又有人喊老板:“老宋,出来管管你家二狗!他这张嘴,可是要给你招祸呢!”
老板连忙从屋里出来,见他家小二叉着腰站在台阶上神气活现,气得扬手就是一个脑瓜崩打在他头上:“活不好好干!就会嚼舌根!快给我滚回去,瞅我现在不够忙呢?”
然后又向陈隐二人赔笑道:“伙计不懂事,让二位客人见笑了!你们大人有大量,不要跟这下等人一般见识。河西那个宅子,可是千万住不得的。”
他不重提这宅子还则罢了,用这么正经八百的语气关照他们不要去,反倒连陈隐的好奇心都被他引逗起来。
陈隐笑道:“让诸位乡亲见笑,我这个兄弟年纪还小,家里又太宠爱,也是脾气不好!只是出门在外,少不得要在贵宝地借个地方歇角,既方才贵店的伙计说,有个好去处,不知东家是何缘故又说千万住不得呢?”
老板听他这样说,知道不解释清楚不行了,苦着一张脸道:“客人有所不知,那宅子这镇上的人都知道,可是有点……”
他讲到这里,怕谁偷听一般,先向四外看了看,然后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凑近了陈隐耳朵边说:“……有点不太干净!这些年来,凡是在这河西大水车边的宅子里住过的,无论本乡人外乡人,都死了。客人出门在外,可得听人忠告。这古宅闹鬼连官府都知道,都拿它没办法的!原也说干脆拆了干净,谁知只扒了一层院墙,就连干活的那几个也都死了!凶得很呢!从此再无人敢走近。”
他这一番话讲得极其真挚,再加上方才围观路人的态度,陈隐揣摩着他所言恐怕不虚。
戎吉听了,却不以为意,气哼哼地高声道:“不就是闹鬼么!难道小爷还怕鬼?”
他说得凶横,方才同他吵嘴的那个伙计听见了,以为他只是当街吹牛好显得自己胆子大,颇有些看不惯他出便宜风头,重又从屋内探出脑袋来说:“你不怕你去住啊!你要是敢去,明天早上能活着出来,我跪下磕头管你叫爷爷!要是不敢去,趁早别吹牛!”
戎吉最经不得激将法,被他这话语一激,气得连头发都要一根根竖起来:“去就去!你给我等着!明早你要是不磕头,我按着你的头让你叫爷爷!”
陈隐:“……” 得!才消停了一天,这家伙又要去招祸了!
“凶宅”乃是个典型的江南院落,粉墙黛瓦,前街后河,穿过正房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天井,后院两层楼。
陈隐从前没生计时,遇着乡邻点坟穴兴土木,他也会帮着行些堪舆之术,因此略通些风水。
他只见这宅子阴气极重,门对长街是个箭冲之位,里面还建了极少见的回字廊。北方玄武位黑水,乃是八卦的砍宫,是个至阴之地,偏巧这宅子的北门居然还是条河。
要说江南宅院大多都是临河而建,也没甚奇特处,只是不巧这房子临的水却恰是个河道的折回要冲,因为水流湍急,还在那里建了个大水车。
大约是一直传说闹鬼,房子早已荒败无人打扫,天井的石板缝和井台上长满了杂草,背阴的地上尽是青苔。
可戎吉对此却浑不在意,怀里抱了只母鸡,蹦蹦跳跳地往后院的二楼上走,脚踩在木质楼板上,吱吱呀呀地响,惊起了藏在暗处的几只蝙蝠,绕着房梁扑啦啦一阵乱飞。
秀才站在天井里,仰着脸往楼上看:“这地方很久没人住,脏得很,你不要到处乱跑!”
戎吉忽地从二楼檐廊露出个脑袋来,手里捏着一小朵白蘑菇:“床框子上摘的,可以吃吗?”
陈隐忙摆手:“不可以!”
“哦。”戎吉本已张开了嘴准备把蘑菇往里面塞,听他这样说,只得把蘑菇随手丢开,“确实有张拔步床,很大,不过没有被子褥子。”
“我们还是走吧!”陈隐对这个气氛诡异的地方很不感冒,他虽从小就生活在江南水乡,但也少见有这样阴湿的,只觉得背上一阵阵寒意渗进来。要他晚上睡在这里,还不如直接睡大街。
“秀才,你是不是怕鬼啊?”戎吉大半个人挂在廊外,睁着好看的杏眼,他觉得从这个角度俯瞰陈隐有点好玩。陈隐抬起头,整张脸都朝着他,像是怕他要掉下来,还微微张开了双臂,一副很关切的样子。
陈隐很想说自己不怕,但这几天接连见识了两次诡异事件,无论是那条会讲话的黑蛇,还是能指挥四个小鬼跳舞的道士,都叫他毛骨悚然。
若戎吉是个专门捉鬼的也就算了,可小家伙打妖怪不收钱,明显是个菜鸟。
“你看这宅子有什么异常?”
“没有啊!”少年答得干脆利落,忽地双手一撑从二楼跃下,稳稳地落到秀才面前,距离站得极近,正同他鼻子尖对着鼻子尖。
陈隐冷不防被他唬了一跳,戎吉却觉得这极有趣,嘿嘿嘿地笑起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