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两个人未走出几步,迎面竟撞上了个熟人。他穿一袭考究的黑色袍子,身后还背着一柄长剑,正抱着肩倚在下山口的石牌坊上,一双欲弯未弯的丹凤眼似笑非笑地瞧着陈隐和戎吉两个,满脸好似都写着“我可在此处等候多时了”。
可不正是前几日孙财主家喜宴上捉了蛇妖的那位高人!
陈隐见了他,忍不住出声道:“是你?”
黑衣人眼睛微眯,轻轻抬手同他一招,算是打过招呼。
陈隐却又在他抬手那一瞬,看见他手腕上竟缠绕着一条细细的黑色活物:三角形的脑袋微微仰着,半睁着黄色的小眼睛,嘴里还“嘶嘶”地吐着猩红的信子。竟是前几日被他降服的那条蛇妖!当日还说要拿它来泡酒,怎么此刻竟盘在腕子上玩起来?
那黑蛇的妖气被他压制,原本缸口粗细的身体已缩成筷子一般大小,只是恹恹地盘在他腕上,又被他的黑袍袖所遮挡,原本怕是已经睡着了。那黑衣人撸起袖子将它亮出来,又晃了几晃,小蛇才倏忽睁开一双明黄色的三角怪眼,极凶恶地瞪了凑过来看的陈隐一眼,倒几乎把秀才吓得打了个跌。
见陈隐脸色几乎凝滞,惊恐地盯着自己手腕上的黑蛇,黑衣人又嘿嘿一笑,饶有兴致地伸出一根指头,往那小蛇的三角脑袋上一弹,道:“秀才喜欢我的新手环吗?哎,你怀里那只小母鸡好像还不错,不如我们换着玩玩?”
那黑蛇被他弹了一个脑瓜崩,自然极为不忿,怒气冲冲地吐出一截猩红的蛇信,两颗雪白的尖牙一闪便朝黑衣人指尖儿上咬去。那黑衣人却浑似不觉,就笑嘻嘻地伸着指头任它咬,无奈这蛇此刻已变得极细小,再无凶性,咬了半日竟连个皮也没咬破。
戎吉见了他家叔叔却并不十分高兴,溜圆的大眼睛里全是警惕:“坏蛋燕水,你在这里作什么?”
那黑衣人嘻嘻一笑,凑近前来,先伸手捏住戎吉粉嫩的圆脸蛋儿,道:“没大没小,叫谁燕水呢?你舅舅可叫我看着你呢,我这不得稍微上点心?若是把你弄丢了,回去岂不又叫他生气?”
戎吉自小就生得可爱,而今虽已长成美少年,但身边的人连带陈隐在内,总忍不住想要捏他的脸蛋。何况燕水向来是个刁钻促狭的,自小就有百般法儿欺负他,乃是戎吉顶顶讨厌的人之一。
被燕水在脸上下死手重重捏了一把,戎吉气得“嗷呜”一声,立时跳出一丈开外,躲到秀才背后,伸出半个脑袋来,怒道:“你又捏我!我告诉舅舅去,说你欺负我!定叫他给你一顿好打!”
燕水听说,脸上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倒好像在仔细砸么那一顿好打的滋味似的,半日才用手指轻轻抚着自己的下唇,笑道:“好说好说!说起来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过族长大人了,倒挺想念他的。”
戎吉见他如此,仿佛蓦地想到了什么,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不是好人!你欺负我!还欺负我舅舅!”
陈隐夹在他们叔侄中间,也不知他俩打什么哑谜,虽看着戎吉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儿,却不好插口。
燕水不搭戎吉这话,大喇喇地回头朝陈隐眯眼一笑,道:“哎,秀才!辛苦你这两日带我家这顽皮孩子,想必累坏了吧?走走!我在雅园包了一进园子,今夜不如与我同住去!”
说毕,他也不顾两人熟不熟,上来拖了陈隐的胳膊就走。
陈隐听得“雅园”二字,便知是方才街上人所说那个极费银钱的去处了,单间房舍便须十几两银子一宿,何况戎吉这位叔叔张口便是包了一进园子,真真是出手豪阔!
安乐坊虽说在城内,但离武林门不远,再往西便出了城,乃是当年林和靖梅妻鹤子的隐居之所了。从雅园墙外望进去,里头草木馥郁,水气氤氲,更有各色花果香气沁人心脾,果真是个仙境般的好去处。
这园子占地极大,园墙围出来一个颇深的巷道,陈隐和戎吉随着燕水沿着墙走了半日,也没找见想象中那个阔绰气派的大门,直至走到巷子底了,才见拐角处闪出一扇小小的角门,门上一张乌木小匾,上面极古朴的字迹题着“雅园”二字,竟是园子的正门。可见这园营造之时也用了十二万分的心思,虽居闹市,正门却背街,很有些闹中取静的意境。
门内恭候的三五个人一色青衣小帽,作书童打扮,都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见有客人来,急忙起身相迎。陈隐一路风尘仆仆,粗衣布衫看起来不像是有钱人,幸而有个衣着华丽,一看就十分富贵的燕水领着。那几个店伙也都极有眼色,客客气气地将三人引入。
陈隐见有花厅依水而建,窗含春景,陈设隔断都颇有章法,加之几上所焚之香,塌上所用之丝绣,更与寻常人家不同,也得亏了这两位少爷,带他到如此锦绣繁华地,富贵温柔乡里来见识一遭。
不一时,又有个羽扇纶巾的中年文士笑呵呵地迎出来,陈隐以为他就是店东,待他上前同燕水寒暄了方知不过是值夜的二掌柜,极客气地向三人拱手道:“此处景致有限,内庭中还有画影照壁,各色花木,供客人赏玩。若只想寻个私密处读书,不愿游园,沿抄手游廊向上,走两步便有曲径通幽处。客人既独享一个院落,院内更有私家汤泉池子。一日三餐,茶果点心,口味知会在下,都尽可派人送入房内去。”
三人于是迤逦而入。燕水赁下的那进院落虽只一厅二厦,并不太大,但修缮得极精致:绢糊的天花板上用精细工笔描绘着许多素色花鸟,方整的红木铺设地板,席地放了一张软卧,熏香笼屉,艾叶软枕。房外有个用竹子隔出来的私密小园,挖了口露天的汤池子,此刻正热气蒸腾水光袅袅,四面不仅翠竹环抱,更有娇兰拂岸,倒极清雅。
戎吉见了,自然是再也等不得了,将身上衣服一除便跳进温泉池子里,立即搅乱了一池雾气氤氲的碧水。
不多时,又有几个店伙进来,在汤池边的矮几上摆了熟食鲜货,蜜饯果酒。这些吃喝连托盘都在戎吉伸手能够着的地方,任他取用。少年在水里泡着,又吃了不少东西,终于心满意足,舒服得直眯眼。
燕水也褪冠解剑,脱去外袍,斜斜地倚在汤泉池子边上,拿着那酒盅子自斟自饮了一回。他原就生得极有风情,此刻只穿一件内里的丝质白袍,柔顺如锦缎般的一头黑发瀑布样流至腰间,眯着眼向戎吉笑道:“叔叔待你好不好?可还骂我坏蛋不骂?”
戎吉虽对这处所极为满意,但到底不肯在燕水面前服软。见他问,急掬起一捧水来,向燕水满头满脑地泼过去,口内大叫道:“坏蛋燕水!就知道欺负人!休想叫我在舅舅面前说你一个好字。”
陈隐从旁瞧着这叔侄俩,一时间竟有些挪不开眼睛,心道:也不知这一家子是哪里来的世外仙人,有降妖捉怪的本事就罢了,竟还都生得如此好皮囊。小的这个尚未长成,就已是一副倾城祸水的模样儿;他叔叔原本穿着一身肃杀黑袍,还没觉得什么,此刻吃了三五杯酒下去,脸上薄红泛起,眼波中竟也流转出几分如丝媚态,减了不少游侠桀骜之气。分明是个男子,却叫人不敢多看,深怕看得久了就要心神荡漾情难自制一般。
燕水被戎吉泼了一头一脸的水,登时气得眉毛高高挑起,直朝他扑过去,揪住少年的脖子一阵摇晃,直接将戎吉按进了汤泉池子里。
戎吉猝不及防连呛了好几口水,憋得脸和脖子通红,好不容易挣扎上来,只来得及喊一句“秀才救我”,就又被燕水按了下去。
陈隐深怕燕水一时玩笑过头伤了他,连忙上去解劝:“方才我见人拿了混着花瓣儿的皂胰子来,睡了两日的稻草堆,戎吉不如也搓个澡?再拿篦子来,我给你通通头!”
说着,便从池边的木匣子里翻出鸡蛋、香皂、篦子和一瓶花露油,先动手帮戎吉洗了头,又将他的头发篦好拿头绳轻轻拢束了。
戎吉美滋滋地享受了秀才这一番服务,一路风餐露宿的疲顿销散殆尽,暂且忘记方才燕水欺负他的一箭之仇,心情大好便要作怪。他先是凑近陈隐的脸静静瞧了好半日,直看得秀才脸红心热正不知如何是好,才猛一伸胳膊,竟将他个蹲在池子边上的大个儿一把拽进水里。他虽是个半大少年,到底周身未着一缕,此刻还生扑上来扭轱辘似的缠了秀才一身。陈隐只觉得被个热腾腾滑腻腻的活物儿抱了个满怀,偏生那招人的小东西并不以为意,只一面咯咯地傻笑着,一面还踩着水乱扑腾,倒像是个五六岁的孩童一般。
陈隐原本是想着要沐浴更衣好去圆恩寺里烧香,可不知怎么一来,此刻反倒有了一种造了好大的孽,十分愧对佛祖的破戒之感。
任由戎吉缠闹了半日,泡完汤又拿上饭来吃。待到天完全黑了,三个人开着窗,四仰八叉地歪在矮塌上吹那春夜里香甜的暖风。燕水和戎吉两个抓着把瓜子,猜枚行酒令玩儿。陈隐不大会玩这个,只把从树底下挖出来的褡裢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检看:
几枚古钱样式朴拙,不是近来市面上的通货,倒像作占卜之用的。
几个描画着暗纹的小墨锭看着十分小巧,上面还用金粉涂了两个篆字,正是刘昆的表字“南奇”。可见这是定制的,从做工的精细程度来看,显然价格不菲。
他倒未料刘昆生前竟已过得这样阔绰,连文房四宝都要定做了。心里不由得暗暗称奇,想那刘秀才若是发了财,怎不托人给家中老母寄些银钱去?要知此人自幼最为纯孝,又与他老母两个相依为命,断无自己在城里极尽奢靡,却让母亲挨饿受冻的道理。
再看那个金锭,虽在地下埋了有些时日,但依旧黄澄澄金闪闪,极能移人心智。底部还用娟秀的行楷刻着“西陵同心客”五个字,陈隐解不得这哑谜,便递给燕水:“你看这字,到底有何关窍?在下也已研究好半日了,只无奈无甚见识!莫不是哪家银号的标记?”
燕水接过来瞧了一眼,也不说自己明白了没有,只点点头,道:“原来是她。”
戎吉吃多了酒,全身如没骨头似的软在塌上,声音软软的央求燕水道:“这个地方好,明日咱们还住这里!”
燕水丢开了金子,捏着自家侄儿的圆脸蛋儿笑:“那可不成,赶明儿我去租个独门独院的房子,专给你修个大汤池,再雇个好厨子,也费不了多少!”
“我才不要!”戎吉不满,嘴巴嘟起来老高,抗议道,“我就要住在这儿!这园子漂亮!花也香!”
燕水听了,又忍不住笑嘻嘻地伸手去钳他的嘴,道:“住在此地倒也没什么,只是回头叫你舅舅知道,我们在外头过的如此骄奢淫逸,可不要扒了我俩的皮?”
陈隐听了,心道:戎吉这叔叔没个正形,听起来他舅舅倒还是个端正朴素的,知道小孩子不可一直纵着。
正胡思乱想,却听燕水忽然转头过来,对他笑道:“陈秀才,你们方才在那寺庙的后山挖了半日东西?就挖着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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