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巧合?

玻璃门被推开的瞬间,一声清脆的铃铛声划破了律师事务所午后的静谧。张苡抬起头,午后的阳光正以一种近乎慵懒的角度,斜斜地穿过透明的玻璃门,在入口处的三级台阶上,投下了一片明亮而温暖的光斑,光斑里,微尘如同金色的精灵般缓缓飞舞。

她的目光越过这片光晕,一眼就捕捉到了马路对面的那个身影。

袁蕻。

他站在那里,像一株生长在喧嚣城市缝隙中的、过于纤细的植物。瘦高的身形被不合时宜的宽大外套包裹着,更显得肩胛骨的轮廓清晰而脆弱。虽低着头,也能看出嘴角是上扬的,他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手机屏幕,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过于白皙的脸上,留下小片晃动的光晕。阳光从他身后照射过来,将他的影子在脚下拉得又长又单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他连同这影子一起吹散。

张苡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一种混合着怜惜与责任感的情绪悄然蔓延开。她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前几个月被养父母殴打到绝望却依旧保持着和现在一样的笑容的他。

似乎是感应到了她的注视,袁蕻抬起头,视线穿过川流不息的车流,精准地落在了张苡身上。他收起手机,快步穿过马路,动作间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略显仓促的敏捷。

“苡姐好。”他在张苡面前站定,微微欠身,声音很轻,像是一片羽毛拂过耳际。随即,他抬起脸,露出了那个堪称阳光开朗的笑容,那笑容恰到好处地牵动了嘴角,让那双本就漂亮的桃花眼弯成了两道新月,眼底仿佛盛着细碎的星光。

然而,张苡却敏锐地捕捉到,那星光深处,似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甚至是…一丝游离。像是隔着一层极薄的、看不见的膜。

“小蕻来了啊。”张苡压下心头那点异样,笑着,伸出手,力道适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的肩膀比她想象的还要单薄,隔着外套的布料,也能感觉到骨骼的轮廓。她语气轻松地说:“临时给你收拾了个房间,可能还有点简陋,先进去看看吧,合不合心意。”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一阵拖沓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木质台阶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一个顶着堪称凌乱“鸡窝头”的脑袋从楼梯转角处冒了出来。张雾,她的弟弟,穿着一身皱巴巴的深色睡衣,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慢吞吞地走下来。睡衣的领口歪歪斜斜地敞开着,露出一段线条清晰的锁骨和一小片胸膛,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刚从深度睡眠中被强行拽出的、浓郁的低气压。

“姐,大清早的……”他拖长了尾音,打了个长长的、毫不掩饰的哈欠,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沙哑的睡意,像被砂纸磨过一样,“到底是谁要来啊?值得你一大早就乒乒乓乓地折腾……”他的抱怨还没完全说出口,目光就漫不经心地扫过了站在张苡身边的少年。

然后,那个哈欠突兀地卡在了半空中。

张雾的动作顿住了,揉眼睛的手也放了下来。他的视线像是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钉在了袁蕻身上。从上到下,快速地扫视了一遍,最后,定格在那张脸上。他的瞳孔几不可查地微微收缩,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突然有些口干舌燥。

“……张雾。”他报出自己的名字,声音比刚才清醒了不少,甚至带上了一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紧绷。

袁蕻适时地抬起头,完整地露出了那双令人过目难忘的桃花眼。眼型优美,眼尾微微上挑,睫毛长而密,在眼睑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瞳孔的颜色是清透的浅褐色,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澄澈。

“你好,我叫袁蕻。”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却清晰可辨。

“好了。”张苡适时地出声,打断了这瞬间有些微妙的凝滞气氛。她转向袁蕻,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小蕻,别管他,他刚睡醒都这样。走,先去看看你的房间。”

袁蕻顺从地点点头,跟在张苡身后,踏上了那道老旧的木质楼梯。他的脚步很轻,仿佛生怕惊扰了这栋房子的宁静。脚下的木板依旧发出细微而持续的“吱呀”声,像是岁月的低语。

他在那扇漆成浅灰色的房门前停下。门把手是黄铜的,带着磨砂的质感,擦得很亮。他伸出手,指尖有些冰凉,轻轻握住了门把,然后,缓缓推开。

房间内的景象,如同画卷般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午后的阳光,已经西斜了一些,光线变得愈发柔和醇厚。它们透过那层薄薄的、带着细密小孔的白色纱帘,不再是直射,而是被筛成了无数细碎而温暖的光斑,如同金色的流沙,静谧地铺洒在浅色的原木地板上。空气里,微尘在光柱中翩跹起舞,充满了安宁的生命力。

墙面贴着素雅的浅灰色大理石纹瓷砖,光泽温润,让整个空间显得明亮而整洁。一张看起来就十分舒适的单人床靠窗摆放着,床上铺着深灰色的羽绒被,被面蓬松柔软,诱人深陷。靠墙的位置,是一张原木色的书桌,桌面光滑如镜,倒映着窗外的天光。书桌的一角,摆放着一盆小巧玲珑的多肉植物,品种似乎是“生石花”,青翠欲滴的肉质叶片饱满肥厚,叶片顶端还沾着几颗圆润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显然是刚被精心照料过。

这一切,都与他记忆中的那个房间,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反差。

那个房间……阴暗,潮湿,唯一的一扇小窗朝北,常年透不进多少阳光,水泥墙面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季,也总是泛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的潮气,用手摸上去,能感到一种黏腻的寒意。那张锈迹斑斑、一动就发出刺耳噪音的铁架床上,被褥永远带着一股混合了霉味和消毒水的、令人作呕的气息。那里没有植物,没有阳光,只有无边的压抑和从墙壁缝隙渗入骨髓的寒冷。

袁蕻站在门口,有那么几秒钟,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他的目光贪婪地、又带着几分怯意地流连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在确认这一切是否真实。

他迟疑地迈步进去,脚步轻得如同猫科动物。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轻轻划过书桌光滑冰凉的表面。那触感真实而坚定,驱散了他心头最后一丝恍惚。

“谢谢苡姐,”他转过身,站在房门口,面向张苡。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射进来,暖暖地映在他的后颈上,那里,一小块不易察觉的、淡青色的淤青在光线下隐约可见,是上次注射抑制剂时留下的痕迹。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被他很好地控制住了,“我很喜欢。”这句话,发自肺腑。

张苡眼睛一亮,脸上绽放出欣慰的笑容:“喜欢就好!不过这布置还是太简单了点,太‘Beta’风格了。Omega的房间嘛,应该更精致温馨些才对。改天我带你再去挑些……”

“不用了,苡姐。”袁蕻轻轻地、但却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话,“真的,已经非常好了。”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一些,像是自言自语,“好得……有点不真实。”好得让他不敢轻易触碰,生怕一碰,眼前这温暖、安宁、如同梦幻泡影般的一切,就会“啪”的一声,碎裂消失,重新将他打回那个冰冷潮湿的原形。

张苡看着他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混合着感激与疏离的复杂情绪,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最终点了点头。“那你先休息一下,收拾收拾行李。我下去看看那个懒鬼。”

当张苡下楼时,张雾已经重新回到了客厅,并且显然是用最快的速度捯饬了一下自己。那头乱糟糟的“鸡窝”被梳理得服帖了不少,虽然仍带着几分随性的凌乱感,但比起刚才已是天壤之别。他换下了一身睡衣,穿上了一件版型挺括的深灰色针织衫和一条修身的黑色长裤,脚上踩着一双看起来就很舒适的软底家居鞋。这一身看似随意,但无论是颜色的搭配还是合身的剪裁,都透着一股精心设计过的时髦感。

他正拿着水杯在饮水机前接水,眼神却有些飘忽,似乎在想着什么。听到下楼的脚步声,他转过头,状似无意地问道:“姐,他……那个袁蕻,之前是哪个高中的?” 他的语气尽量显得平淡,但那微微前倾的身体和专注等待答案的眼神,泄露了他真实的好奇。

张苡走到咖啡机旁,一边给自己煮咖啡,一边回答:“海兴一中。本来以他的成绩,完全可以考到市外更好的学校,甚至首都那几所顶尖的预科班都有希望。可惜,他那对养父母……”她说到这里,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不满,“可能害怕出市太危险吧,不允许他出市读书,硬是把他留在了海兴。”

海兴一中?张雾接水的动作微微一顿。

“等等,”他忽然转过身,几步走到张苡面前,凑近了些,眼神里带着探究和一丝急切,“你说海兴一中?是……我们班吗?”

张苡睁大眼睛,有些惊讶的想起,这孩子的确和张雾同一个班,随即点了点头头:“还真是三班诶!”

张雾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瞬间被点燃的星辰。他猛地转头看向楼梯方向,恰好看到袁蕻正从楼上慢慢走下来。

“袁蕻!我们都是高二三班的!”张雾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他看向袁蕻,目光灼灼。

袁蕻在楼梯中段停住脚步,听到这句话,他微微睁大了眼睛,那双桃花眼里似乎飞快地掠过了一丝什么情绪,太快了,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一个更大的、更加毫无保留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那笑容干净、纯粹,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欣喜,看不出任何杂质,就像他方才在房间里看到的那盆多肉植物的叶片,青翠、饱满,不染尘埃。

“是啊,”他的声音带着一点柔软的笑意,“真巧,张雾同学。”他念出“张雾”这个名字时,音节清晰而自然。

然而,在这完美无瑕的笑容之下,袁蕻的内心却是一片冰冷的清醒。巧合?他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真正的巧合。所有的不期而遇,或许都是某人精心策划的久别重逢。

深夜,万籁俱寂。

袁蕻又一次从那个纠缠了他多年的噩梦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额头上布满了冰冷的汗珠。窒息感如同潮水,即便已经醒来,依旧残留着扼住喉咙的余威。

梦里的画面支离破碎,却又无比清晰——永远是那个阴暗潮湿的孤儿院后院,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烂和雨水混合的酸臭气味。那个比他还要矮小半个头、却总是固执地挡在他身前的小小身影。那些飞来的、带着恶意的石子与泥土块,砸在那单薄的后背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还有那片迅速蔓延开来的、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淤痕。以及,那个小男孩即使疼得龇牙咧嘴,却依旧倔强地挺直脊背,用带着稚气却无比认真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别怕!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当警察!把所有的坏蛋都抓起来!到时候,就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那个小男孩的脸在梦境中总是模糊的,但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清冽而温暖的气息,却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袁蕻的记忆深处,从未褪色。

喉咙干得发紧,像是被砂纸磨过。袁蕻掀开身上柔软得过分的羽绒被,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地板微凉的触感从脚底传来,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他需要一杯水。

他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走下楼梯,木质台阶在他极轻的体重和刻意控制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就在他快要走到厨房门口时,里面却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月光如同水银般,从厨房的百叶窗缝隙中倾泻而入,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站在料理台前。是张雾。他穿着宽松的背心和运动长裤,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正在接水。清冷的月光把他挺拔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边,连他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都显得柔和了几分。

袁蕻的脚步顿在了门口。

似乎是感应到了身后的注视,张雾缓缓转过身。月光下,他的眼神不像白天那样明亮跳脱,而是带着一种深夜特有的、沉静的深邃。他的目光落在袁蕻有些苍白的脸上,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惊悸。

“睡不着?”张雾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带着刚睡醒时特有的沙哑磁性。

袁蕻张了张嘴,刚想回答,一阵熟悉的、来势汹汹的眩晕感却毫无预兆地袭来。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门框。与此同时,后颈处的腺体开始突突地、剧烈地跳动起来,像是有一颗不安分的心脏长在了那里,带着灼热的温度,预示着某种生理周期的必然来临。

就在他几乎要软倒的瞬间,一股清冽的、带着植物根茎和晨露气息的芬芳,温柔而坚定地包裹了过来。那气息并不浓烈,却极具存在感,像一场及时降临的、细密温润的春雨,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他每一个燥热不安的细胞,奇迹般地抚平了腺体那尖锐的悸动,将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热潮强行压制了下去。

是凌霄花的信息素。清冷,温柔,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发情期?”张雾的声音突然近在耳边。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袁蕻身前,距离近得袁蕻能闻到他身上刚沐浴过后残留的、干净的皂荚清香,混合着那清冽的凌霄花气息,形成了一种令人安心的氛围。一杯温水被塞进了袁蕻微微颤抖的手中,在指尖相触的刹那,对方温热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袁蕻的眼眶猛地一酸,几乎要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这气息……太熟悉了。

熟悉得让他灵魂战栗。很多年前,在那个充满污秽与暴力的后院,那个一次次毫不犹豫地护在他身前,用自己单薄的后背为他挡去所有伤害的小男孩身上,萦绕着的,就是这同样的、清冽而温暖,如同破开阴霾的第一缕晨曦般的——凌霄花的味道。

他找到了。

用这样一种方式,回到了这股气息的庇护之下。

“需要的时候就说。”张雾看着他依旧苍白的脸色,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又释放了更高浓度的、温和而强大的信息素。那气息如同无形的屏障,将袁蕻与外界一切可能引发不适的因素隔绝开来。他看着袁蕻的呼吸逐渐平稳,脸上也恢复了一丝血色,才沉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别逞强。”

“……谢谢。”袁蕻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杯中温度恰好的温水,任由那清雅的花香沁入自己的五脏六腑,安抚着仍在微微战栗的神经。这信息素的契合度……太高了。高得让他贪恋这份温暖与安宁,高得……也让他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过于契合的吸引,有时候,并非全然是幸事。

他在张雾信息素的庇护下,慢慢喝完了那杯水,感觉力气一点点回到了身体里。两人没有再多的交流,只是在月光下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各自返回了房间。

凌晨四点,万籁俱寂中最深邃的时刻。

当袁蕻独自回到那间属于他的、温暖而整洁的房间,反手轻轻锁上房门之后,他脸上那种带着些许脆弱和依赖的神情,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他走到房间中央,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仿佛在确认某种安全距离。

然后,那萦绕在他周身、温和顺从的、如同被雨水打湿后的草木般清新无害的气息,开始一点点地收敛、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幽微的、带着异域风情的、艳丽而危险的香气,悄然在寂静的空气中弥漫开来。那香气初闻时带着一丝甜腻,如同成熟到即将腐烂的果实,但仔细分辨,底层却潜藏着一种冰冷的、近乎辛辣的质感,能轻易撩动神经末梢,带来隐秘的颤栗。

是曼陀罗。神秘,妖异,带着致幻的毒性,与凌霄花的清冽温暖形成了极端而尖锐的对比。

袁蕻走到窗边,无声地拉开纱帘一角,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像无数窥探的眼睛。他蜷缩回床上,拉过那床过于柔软的羽绒被,却没有丝毫睡意。他只是静静地躺着,睁着眼睛,在弥漫着曼陀罗香气的黑暗中,清晰地数着自己一声声沉稳的心跳,等待着这一波生理性的情潮,如同过往的每一次一样,独自、安静地过去。

空气中,清冽的凌霄花与妖异的曼陀罗气息,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无人知晓的交锋与共舞。而这场舞,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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