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Chapter·Ten

“你在这做什么呢,Ming?”

艾登如耳语般轻声问道。

以一个刚从沉睡中惊醒的人而言,他的双眼未免也太清澈了,没有困意的遮蔽,干净得就像龙卷风过境后的夜空,黑暗大地上方升起的璀璨,而云决明惊恐地站在被摧毁的小镇中心,似个突然在森林中被火光捕捉的动物,手足无措,无处可逃,只能僵硬装死。

他醒来了多久?

云决明不敢问自己这个问题,更不敢问出口。

“你大半夜不睡觉,在我房间做什么呢,Ming?”

伸手拧亮了床头柜上的灯,艾登从床上撑起半边身子,纯灰色的棉布被单一下子被推到腰部,被牵起的肌肉像一块块堆叠又彼此挤压的太妃糖,隐约可见一丝黑色睡裤的边缘,从褶皱探出头。云决明嗓子干得发紧,视线不断本能地躲闪开又被他自己硬是推回原地——哪有男人不敢看自己好朋友的**?“我,我——”在开了空调的房间里,他觉得自己的脸颊就像杯热茶一样袅袅冒着蒸汽,“我担心你——”

“担心我?”艾登带着一点玩味的笑意重复了一遍,才被他吻过的指尖松松地搭在床单上,云决明用尽所有气力控制自己不要向那儿望去。“对,”他舔了舔如干旱了三个月的大地般龟裂的嘴唇,“我担心你——因为,明天,you know,就是,um,that,学校要做出决定,you know……”

他语无伦次,大脑在中文和英文中间来回跳跃,捡到哪个词就算哪个词,直接就从他嘴里丢出。

“你担心我会因此睡不好?”

云决明点头如捣蒜,随即又觉得不对,立刻停下了——要是他只是担心艾登会因此而睡不好,那走进房间发现他已经熟睡时就应该出去,不可能还跪在他床边端详他的睡颜。

艾登的眼神变得微妙起来。

“我还担心你会不会在做噩梦,”见状,情急之下,云决明有如神助般憋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我站在门口时,听见了房间里似乎有声音。”

“既然你都来了,”艾登看上去似乎没打算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而是向后滑开,掀开了被子,“你想上来陪我一起说会话吗?我估计我短时间内是睡不着了。”

云决明脸红心跳地别过了眼神,假装自己突然看见了一条不存在的床单褶皱,紧张地扯着床边,“上——上来?”他不自然地反问了一句。一般的男性好友间会这么做吗?他扪心自问着,恨为什么没有人出过一本“男性友谊守则”,至少此刻能有个参考。

“你难不成想一直跪在地上跟我说话?”艾登吃惊地望着他,“你想坐在我床上也行——我只是觉得如果一起躺下的话,就不用一直保持一个姿势了。”

云决明费了一点劲才从地上爬起来,起身时膝盖还发出了喀啦喀啦的声音作为抗议,“要我给你揉揉吗?”大约是嫌躺在床上还不够让云决明气血上涌,心脏爆炸,艾登得寸进尺地又抛出了另一个更诱人的提议,“你的腿似乎都麻了。”

“不必了。”

云决明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蜷缩在床的另一边,只扯了一点点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双眼牢牢地固定在天花板上,就像目光已经用502胶水粘在了油漆上似的。但被褥中的温暖——艾登还尚未消退的体温,气味,甚至是他肌肤残留的那种顺滑,结实的触感,一下子便紧紧将他包裹在内,如气流捧起飞蛾般将他举到天上,任他自由在灯火通明的城市上空翱翔。氧气,自控,思考的能力,忧虑,疲倦,惶恐不安的猜测,都被留在了废墟中,掩埋在破铜烂铁下,等待着被人遗忘。

他现在躺在艾登的床上。

无法控制地,云决明的心思甜蜜地顺着月色流淌,沿途溅起无数星光。

他现在躺在艾登身旁。

只要他的手往右边走四分之一米,就能握住他的手。

只要他的脸往右边挪二十分之七米,就能吻上他的唇。

只要他的身体往右边挪二十五分之七米,就能拥抱住他整个人。

只要他一扭头,就能看见艾登。

他半撑着手臂,侧躺着望着云决明,双眼晕开在睫毛投下的阴影中,像在铁板上缓缓融化的蜂蜜糖,肩膀与下巴间形成了一个狭小的锐角,仿佛天生就是为了能安放一只向他搂去的胳膊所预留——云决明猛地转过脸,差点扭着自己的脖子,“你怎么不紧张?”他问道。

“紧张明天会议的结果?”

“嗯。”

“我再怎么紧张,也改变不了会议的后果的。”

“但你就不担心自己从此不能再继续留在橄榄球队中,不能担任四分卫,不能继续比赛了吗?”云决明一个激灵,甚至都忘了艾登此刻是什么姿态,是什么模样,迅速转过身来与他对望着,“如果——”

想到艾登的运动前程有可能在瞬间就万劫不复,云决明就觉得难以呼吸,这不再仅仅是脑海中的担忧,而是一种实际的重担,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五脏六腑向内坍缩,成为一颗小小的,被命运攥在手中的心,随时都有可能被挤压成一地血沫。但艾登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仍然平静,温柔地看着他。“如果?”他问道,声音低低的。

“如果这就是结束,怎么办?”云决明遮掩不住自己眼里的痛苦,它们尖锐得能扎透一切伪装,“橄榄球是你的父亲留给你的重要回忆——”

“是的,”艾登打断了他的话,“但如果他还活着,他也会接受这个结果——接受我可能以后再也没法继续待在橄榄球队中,接受我以后无法再担任四分卫,接受我不能再比赛。他同意我爷爷的提议,把我送去学橄榄球是为了我不被别人欺负,为了我能有一项爱好,为了我能强身健体。他从来就没有指望我必须在橄榄球上达成什么成就。”

“那你呢?难道你就没有因此而感到痛苦吗?”

床头昏黄的灯光越过云决明低矮的肩头,投射在艾登身上,照亮了他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隔了好一会,他才开口。似乎需要更多时间决定该怎么回答云决明的问题。

“当我的父亲去世以后,有整整半年,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愿意与任何人见面。

“我这么干的第二天,爷爷就直接将美国最好的儿童心理治疗师请上了门。而我从听见他敲门时起,就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到最大,自己躺在床上,用枕头掩着脑袋。他每天都来,每次都在门外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几个小时,一共待了半个月,但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声音听上去是什么样的。他唯一干过的好事,就是嘱咐我的家人不能用蛮力打开我的房门,不能在我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就强迫我离开房间。

“那半年里,我一直在反复看家庭录像。我不明白为什么电视机里父亲还在说话,还在微笑,现实中他却无法再这么做了。于是我学会了跟电视上的他说话,我假装父亲生病了,他能说的话永远只有那么多,他能给我的回应永远只有那么多,我必须最大程度地利用起来。在某个视频里,父亲说的第一句话是‘嘿,已经是圣诞节了,儿子。’于是每次我看那个视频前,我都会大声地询问着空荡的房间,再过几个月是什么日子啊?随即,我就能听见我父亲说‘嘿,已经是圣诞节了,儿子’。

“在那之后,Ming,任何痛苦都不能再称之为痛苦,比较起来都不值一提。”

艾登的声音在这之后戛然而止。两个男孩,一个交叠着双手,缩成小小的一团,向上仰望着;另一个舒展着身体,如同侧躺着的贝维德雷躯干,向下垂视着。然而,在这一刻,云决明反而觉得自己是更坚强,更伟岸,更悲怜的那一个,艾登肩膀洒下的阴影将他笼罩其中,然而在情感上,云决明却觉得自己已经将艾登紧紧揽在怀里——这个拥抱不带任何情|欲,也没有任何特殊的含义,仅仅是为了他内心那个从未走远的九岁孩子。

“如果非要说的话,U大把那个无辜的兄弟会新人拉出来当替罪羔羊这件事,倒比这件事来得更让我愤怒。我之前没有告诉你,不过现在无所谓了——U大会这么做,是因为我爷爷,还有杰森的父亲都给威尔逊校长打电话了。杰森的父亲开了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价码,那个兄弟会新人几乎是欣喜若狂地站出去顶罪的。”

艾登家的三个长辈都被这起案件气得不清,奶奶还专程给艾登打了一个电话——一接通就不带喘气地把他数落了半个小时,生气他一直没把这件事跟家里人说,他们还得看报纸才知道艾登牵扯进了这么一起案件。

后面的对话,云决明没能偷听到。艾登一直在“嗯嗯”,到后来却突然脸色一变,拿着电话去阳台上说了——云决明猜测可能是奶奶提到了艾登爷爷打算帮他解决这件事,在屋内的他只能听见艾登不断强调“这是我自己的事,”“让我自己解决,”“请你们不要担心,”“我是认真的,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但从结果来看,艾登的宣告没有用,他的爷爷还是强硬地插手了。

“但那根本没有用,不是吗?”云决明叹了一口气,“有用的话,也不必召开这场会议了。”

在过去的三个星期里,唐泽茹唯一一次站出来发声,是在兄弟会新人主动站出来承认罪行的几个小时后。

她登陆了自己的脸书,留下了这么一句话,“我已经决定,不向警方提出任何起诉,做撤案处理。”便又消失了。

唐泽茹可能以为这句声明会对目前混乱的情形有所帮助,然而,就跟其他所有试图力挽狂澜却只成了推波助澜的行为一样,非但无济于事,反而雪上加霜。

这则帖子发出四个小时以后,一位名叫阿丽莎·博克的主妇,在脸书和推特上都发表了一篇名为《我选择不再沉默》的文章。

“我曾经是U大的一名学生,”她在开头写到,“如今,我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一位聪明,优秀,包容又伟大的男人的妻子,以及,一个在沉默中苟活了多年的,性侵受害者。

“我第一次在约州先驱报上看见那篇关于艾登·维尔兰德涉嫌强煎中国女留学生的报道时,我就考虑过要不要站出来,说出我的经历。但考虑到我的孩子们可能会因此受到影响,我迟疑了。

“但当我看见U大把一个明显无辜的男孩(他甚至都不是华裔!而证词里非常清楚地指明了这一点)推到台前,在幕后迫使他主动承认根本不是由他犯下的罪行,好以此逃脱媒体上铺天盖地的“不作为”的指责,同时洗清艾登·维尔兰德身上罪名的这种行为时,我再也坐不住了。

“更别提,在几个小时后,那个可怜的(愿上帝保佑她!)受害者女孩就站出来说她不会提出任何起诉——在看到那句话的刹那,我真正地下定了决心,不再保持沉默。我要将我当年的故事说出,因为这个叫泽茹·唐的女孩所经历过的一切,就是我当年经历过的一切,而我不愿让我的女儿,或者是任何人的女儿,再经历一次这如同地狱般的循环。

“我在大二那一年,参加了一场同样由ADP兄弟会举办的派对,讽刺的是,那场派对同样是为了庆祝某个兄弟会成员的生日,邀请来的宾客同样只有大学里的女孩——我猜这是兄弟会传统。

“我想你猜得出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跟泽茹·唐一样,我的饮料里同样被人下了药。我起身去了一趟厕所,尽管我嘱咐了我的女伴看好我的饮料,但她中途有一会因为一个来搭讪的男生分神了——我猜我的饮料就是那时候被人动了手脚。

“第二天早上,我在兄弟会宿舍醒来,头痛欲裂,昏昏沉沉,我以为是宿醉的缘故,其实是药效还没有散去。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被性侵了,因为我身上的衣物是基本完整的。性侵我的人很有经验,我猜他已经这么干了很多次,却几乎没有被发现过。我回到家以后洗了一个澡,那时我才注意到下身的红肿与不同寻常的疼痛。

“当时,我的理智已经告诉了自己我遭遇了什么,但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使自己相信了这一点。泽茹·唐第二天早上就有勇气去警察局报案,并且在医院留下了验伤报告作为证据,这份勇气和力量实在让我自愧不如,但也更加坚定了我认为这个故事有必要讲出来的想法——如果一个像她这样坚强,坚定,不屈不挠的女孩都仍然会遭受这样冤屈的对待,今后,还有谁敢站出来呢?

“等我终于从被性侵的屈辱,痛苦,以及数次自杀尝试中稍稍恢复以后,我向警察报案了。

“在这里,我必须羞愧地承认一点。当年我没有泽茹·唐那般意志坚定,我虽然报警了,但我内心深处仍然担忧着这件事对我的生活,对我的名誉,对我未来的生活会造成的影响。所以当U大的一个职员带着现金和一份保密协议书来找我谈判的时候,我屈服了。在那时的我看来,自己默默地消化这件事,比闹得人尽皆知,满城风雨要好得多——更何况,我还能从中拿到一笔不菲的回报,足以偿还我的学生贷款,让我不必再继续依赖我的父母。

“由于我当时签署了那份保密协议书,我无法在这篇帖子中提到究竟是谁性侵了我。但我的律师仔细研究了那份协议,找出了一些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漏洞,允许我把这个故事公之于众。

“但我必须要指出的一点是,当年我放弃起诉性侵我的人,不仅仅是因为金钱的诱惑,更是因为我内心很清楚,以对方的家世背景而言,我根本没有获胜的可能,就算我选择起诉,也无法将犯人绳之以法。这个念头让我是如此绝望,过去了十年,我都还能清楚地回味起当时我所感受到的每一分痛苦——我相信,泽茹·唐选择放弃起诉,不仅仅是因为她起诉的是个无辜的人,也因为她知道,即便她能起诉艾登·维尔兰德,她也不可能取胜。维尔兰德家在操纵法庭这一点上本就臭名昭著,相信许多人都还没忘记当年理查德·维尔兰德谋杀案破获得多么迅速,凶手被定罪的证据又有多么潦草,同样的情形很有可能会出现在泽茹·唐身上,我不怪她选择明哲保身。

“我曾经被ADP兄弟会的成员性侵过,如今我选择不再沉默。

“如果你也有类似的经历,转发这篇文章,从这一刻开始发声。那么也许人们就会意识到大学校园里存在的这类问题是多么严重,多么急需重视和处理。也许有一天,当足够多的我们选择不再沉默,我们就能真正地为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孙女,所有在我们之后成长起来的代代女性,创造一个安全而平等的校园环境。

“#我选择不再沉默”

“至少,有许多好事因为唐泽茹的这件事而发生了,”艾登轻声说,从他忧郁的神色判断,云决明觉得他应该也想起了那篇文章,“除去#我选择不再沉默这件事引起的轰动和影响,至少疏眠和艾莉也因为这件事,共同建立了一个网站,去帮助那些在校园里遭遇性侵却又无力保护自己女孩——要是没有这件事,她们两个估计都不会认识,更别说一起做这种事了。我还是挺为此而高兴的。”

云决明深吸一口气,安抚住了心中因为艾等的话而又蠢蠢欲动的群鸦,迫使它们再度回归沉睡——如果当年也能有人帮他……不,别想了。

“确实很好。”他说,“我听说黎疏眠联合了很多在美国念法学专业的中国留学生,以及华裔移民后代,好为那些在网站上求助的女孩子们提供法律援助。”

“疏眠告诉你的?”艾登眉毛一挑,“你经常跟疏眠打电话?”

“如果这让你不开心了的话,我会马上停止。”最近,因为艾登的事情,他和黎疏眠确实经常打电话,“我和她仅仅是朋友。”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艾登马上笑了起来,可能是光线的偏差问题,云决明觉得他的神色有些落寂,“这其实是我想说的另一件事——你认为留在橄榄球队里对我来说很重要,但如今,它对我来说已经没有过去那么重要了。”

“嗯?”

“以前,我把我的橄榄球队看得很重,没什么是我不会为了队伍而牺牲,而忍辱负重的——包括忍受杰森的言行,包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能力远低于我的人坐在队长的位置上,包括尽一个橄榄球四分卫应尽的社交义务。因为只有我的橄榄球队员会平等的对待我,而不是把我当成某个需要崇拜,仰视,奉承的对象,他们是我能拥有的,最接近朋友的存在。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有了你,也和疏眠成了好朋友——我不是那种喜欢交友遍天下的人,能交心的朋友,知己,有那么一两个,就已经足够了。

“这就是我想表达的意思,Ming,”他认真地看着云决明,细如琴弦的发丝落入眼中,似麦浪与光线的共同舞动,“我不可能喜欢疏眠,现在不可能,以后也不可能,她在我心里就跟艾莉一样,是位值得呵护的姐妹,值得珍惜的好友——但绝对不会,我是说,绝对绝对不会,再对她产生任何一丝浪漫的想法。”

“……所以呢?”云决明仍然不解。

“没什么,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艾登仍然保持着那看着有点落寂的笑容,伸手微微一揉云决明的脑袋,又迅速收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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