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死得好

在药王谷好生将养了一阵子,沈昭才被顾清允着放了出来。

绛红的菊花丝丝缕缕地绽开,许久未见的凉风都带着几分亲切的意味。

沈昭悠悠叹了声,在房中关得太久,泡得人乏力软骨。

隐隐的药香飘来,顾清端着浓苦的中药,瞧见沈昭,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一边将药汤递过来一边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劝:“你还没好全,匆匆忙忙爬起来又是要闹哪样?”

沈昭仰头灌下药汤,舌根苦得紧,乖觉地听着训。

“怎么又不说话了,我看你去魔域去得倒是挺欢的,本源魔气眼都不眨就吸收,这下怎么成了哑巴?”

顾清越说越急,前些天,沈昭被送了,一把脉,他都快被吓死了。

谁家修士好端端吸收劳什子本源魔气。

沈昭也知自己办得莽撞,乖乖顺顺地“嗯”了声。

顾清见沈昭低眉顺目,鸦羽般的长睫垂着,琥珀色的瞳孔清透地盯着他,兀的吐不出话来。

淡淡的菊花香飘也飘地不远,只浸润着唯一靠着的房屋,顾清伸手捻了捻横出的花蕊,嗓音发闷:“沈昭你要多在意些自己的身体,我没办法跟着你了。”

他顿了顿,“药王谷需要我,你和舅舅要好好的。”

沈昭应了。

——

沈家地处中洲边际,原是豪绅地主纵行的一块地,经了云尧的手,现下都是没了顾忌。每家每户都有着农田,百姓安居乐业,日子比沈家还在是好上几倍。

沈昭千里迢迢回到家乡,推开沈府积灰的木门。

昔日鎏金的牌匾歪歪斜斜,破了半边,鎏金也让人扣了去。

沉重的木门上有好些钉子,门钉同那“门丁”,原是寓意门丁兴旺。

可此时的沈家只留下沈昭,别有一番幽默。

原木的桌椅被人拆得徒留光秃秃的几个脚,衣物翻箱倒柜地从木柜里长出来。甚至还残留暗褐色的血迹。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觉得晦气,它们才被拉下。

沈昭微凉的指节一一拂过,思绪像乱糟糟的线团,绞着心脏。

“云尧”,他轻轻唤了声。

青年琥珀的眸子雾蒙蒙的,眼神涣散,显露出几分迷茫。

云尧心揪了一下,虚虚地环住沈昭。

熟悉的清苦的气息,在初见之地缓缓漫进他的鼻腔。

眼下骤然传来热意,鼻腔堵塞。他使劲想要将泪意压下去,却无济其事,断了线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溅在灰蒙蒙的地面上。

胸膛不住地起伏,可沈昭却死死地压抑住了声响,只是无声无息地落着泪,像个饱受委屈的孩子。

云尧心底的秋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这会却不是嫉妒,是心疼。

他甚至有些怨,“云尧”怎么惹得沈昭哭成这样。

他不由的有些忿忿,与不平。

顾清告诫他再随意喝沈昭的血,不然会迟早重返轮回。

他便拭泪的权力也无,只能虚空地抱着,权当慰藉。

怀中人起伏的心跳慢慢平稳了。

沈昭哽了一下,平复了气息道:“这是我们第一面见面的地方。”

云尧环顾四周,即便破旧不堪的家具也隐隐透露出富贵的气息,可附带的血迹确实触目惊心。

他心间一跳,寻了个合适的措辞,惴惴不安地问:“你与云尧……不是,你与我是在什么情况下见面的。”

沈昭眼眸暗了暗,黑黢黢的眼活像要将人吞进去。

他慢条斯理道:“你来屠戮沈家,师尊你想起来了吗?”

轻弱的吐息,喷洒在耳边,恍若情人间的喁喁私语。

恰好阴影投下,照得沈昭的脸半明半暗。

云尧不存在的心跳得更快了。

鬼魂冰凉的掌心都冒出冷汗,他不由地后退。

惊慌失措,语无伦次

他吞了吞唾沫,什么劳什子秋雨全都消失了,“那你带我来是要做什么?”

“那自然是……噗”

淡淡的亮光闪过,照亮沈昭眼中戏耍得成的欢愉,活像偷了腥的猫。

云尧一怔,温润的眉眼也浮现出笑意。

周围的环境一瞬在眼前抽离,云尧只看得见沈昭的笑颜。

“咚咚咚”,空洞洞的胸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地跳动,几乎要冲破魂体。

他后知后觉地转过弯,脑袋模模糊糊的。

沈昭是在耍他玩。

可若这般能令沈昭永远开心,那么他万分乐意。

云尧宁愿沈昭是这般笑的,也不愿再看见沈昭敛着的哭泣。

连哭泣都是无声的,那背后所受的委屈岂不是数不胜数。

云尧突然萌生出求神拜佛的念头。

替眼前青年求一求岁岁安康,长命无忧。

眼前人直起身,笑过之后,眉眼间却还带着几分哀意。

兴起的快意慢慢散去,流露出原本纷纷扰扰的悲意。

他绕开屏风,踱步往院内走。

失了料理的草木,野蛮生长,枯萎的秋季也难掩顽强的生机。

密密匝匝地往通道里钻,甚至留不出任人通过的道路。

皂荚尖锐的木刺划过小臂,带出点细微的痛意。

旺盛的植物掩住了大院中原先的假山,水池。

幼时的沈昭常常围着假山玩。

绕着宅子走了圈,终于到了,中央的假山后有着隐秘的地道,原先充当遮掩的木门大敞着,幽深的地道隐隐约约浮现出难闻的臭气。

苍白的指节一寸寸拂过山岗,镂空的洞口爬出不知名的黑蚁。

陈旧的记忆刻骨铭心,此刻席卷而来。

沈昭仿佛又成了那无能为力的孩童,惴惴不安地淌着泪,无能为力的感觉像旧日的幻影,如影随形。只要放松,它便会出现。

一分,两分。

长久的静默,困于矮矮的假山。

心中堵塞,情绪无法排解。

沈昭恍恍惚惚地看了眼云尧。

云尧仍是满满担忧地望着他。

仿佛两人之间有一层水雾,他溺在旧日里,而水雾的那头是全新的开始。

而他的痴,他的怨,他的嗔,他的喜竟都挂在这无知无觉的人儿身上,铺天盖地地成就了一张巨网,将他缠绕其中,不得挣脱。

这叫他如何不嗔,如何不怨。

青年面白如纸,冷汗涔涔,倒比云尧更肖似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冰凉的触感重新爬上额角,黑白分明的瞳仁动了动,分明地显露出刻骨铭心的恨意,叫人生惧。

——

是夜,瑟瑟的秋风也感受到沈昭不平的心绪,狂风骤雨般摇着窗外的野藤。

沈昭倚着木窗,面容隐在暗处的阴影里。

嗓音轻轻渺渺,魂游天外般开口:“第一次见师尊,是在沈府外的拐角处。”

“师尊如那天上意外落入人间的谪仙,白衣飘飘,清清冷冷。”

“再见之时,便是血雨纷飞间,头颅滚滚,母亲万般不甘瞪大的瞳仁。”沈昭深深地吸气,胸膛逐渐剧烈起伏。

“那为何……你跟着他走了。”云尧放慢语调,觑着沈昭的脸色问。

指节骤然卷了卷,摩挲过衣上繁复的刺绣。

“五岁伶仃的孩子,哪有什么选择可言。”

“再者师尊您待我是极好的,不是吗?”沈昭勾了勾唇角,露出勉强的笑意。

云尧默了默,他突然对沈昭记忆中的“云尧”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他是怎么死的?”

此话一出,本就惨白的青年脸色一瞬变得灰败,琥珀的眉眼遮起,像是引颈就戮的羔羊。

该来的总会来的。

薄薄的上唇颤抖着,吐出可怕的话语:“师尊,死在我手中。”

他低垂着头,回避着云尧将会落下的判决。

云尧诧异一瞬,先是狂喜。

这么说来,他有机会了。

又是疑惑。

谁会为了死在自己手上的仇人花费三年时间,只求仇人复活……

他无意识地摁着指节,想要将一路上沈昭露出的古怪之处串联一起。

已知云尧曾灭沈家除沈昭外满门。

云尧养大了沈昭。

沈昭杀掉了云尧。

沈昭想要复活云尧。

如果按着荣辱负重,卧薪尝胆的剧本,那就不会衍生出招魂这一步。

若是犹嫌死的太轻,那怎么会隐隐切切地带着他寻找记忆,折磨魂体的方法又不是不存在。

种种假设,仿佛都有郁结相悖之处。

除非其中有一条是假的,云尧灵光一现。

如果其中并非沈昭杀了云尧,而沈昭只是被蒙蔽,那种种行迹便说得通了。

云尧敛了敛眉,端起一个假笑:“哦……那真是死得好。”

推演出的最后结果让他有些昏了头,口不择言。

沈昭一双眼圆溜溜地瞪着,也不管什么悲不悲伤。

怎么会有人骂自己死得好啊。

他被震得哑口无言,即将被审判的不安一瞬被巨大的讶异踹飞。

“呃……”云尧脸色涨红一片,挠心抓肝地为自己找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我死在你手上并不会怨你。”

云尧半真半假地透露出自己的心思,死死地将令人不悦的猜想咽进肚里。

谎话一旦出口,从未巧舌如簧的口腔灵活多变,上蹿下跳地流出一大段话:“你看,云尧……我是你师尊”,他还是有些不习惯,“作为他的徒弟,你能杀死他,便说明你的剑术在他之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怎么不会为你骄傲呢。”

“若非如此,那便是他甘愿赴死。即是他甘愿赴死,那又怎好意思心生怨怼。”

沈昭原先脸都是木的,可随着云尧越说越顺溜,惊疑不定的期待在眼底开始燃烧。

想要反驳,可又毕竟是师尊亲口说的。

他一边唾弃自己卑鄙,竟然轻而易举就想获得师尊的原谅,一边忍不住想把这段话当真

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悄然而至,滴滴答答,惊起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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