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骤然稀稀落落的洒进来,青年站在其中,颇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顾清撤了隐身咒,慢慢踱回沈昭身侧。
他本就体力不支,此刻更是歪歪斜斜地倚在树上歇息。
沈昭抬起脸,眼角微弯,似是笑了一下。
他们之间那层薄薄的隔阂似乎在此刻被打破了。
顾清有片刻的呆愣,随即也弯了弯眼角。
他们仿佛又一次回到了从前。
沈昭收了剑,瞥见顾清倚在树上痴笑,便权当他休息好了。
引路碟仍是稳稳地向着正北方向震颤,沈昭对着树旁的人挑了挑眉,“我信了,走吧。”以作为之前诘问的回应。
顾清回过神,有些讶然地控诉:“我刚跑了好久,再让我歇会!”
沈昭停步,有些迟疑地问:“你……在药王谷没练剑吗?”
顾清恼怒:“我现在是药修了,怎么可能还要练剑?”
面前的人只回以疑惑的神情。
顾清深吸了两口气,压抑着怒火道:“我不是与你传信说过药王谷谷主强留我当药修吗?”
那双往常冷厉的眼无辜的眨了眨。
“好了,我知道了你没收到了。”
“八年前,我师尊嫌我丢人,将我丢去药王谷当交换生。”
“到了药王谷,谷主发现我是个学药的奇才,硬生生把我扣下,让我这五年过得像十年啊。”
“当上了药修,练剑就自然而然的拉下了。”
沈昭点了点头,瞧见顾清神色已然恢复过来,便朝着密林深处伸了伸手。“走吧!药修大人。”
顾清骂骂咧咧地跟上沈昭。
越往北走,原先密密匝匝的血柳林越发稀薄,土地干涸一片,硬邦邦地裂开一道一道痕迹。
沈昭蹲在一块脚印前,脚印像个巨大的牛蹄印。沈昭撵了撵周围的土壤,又放到鼻尖嗅了嗅,“前面有只凶兽,牛蹄,身体笨重。”
顾清目瞪口呆地看着,咽了咽口水,“你什么时候会的,都是舅舅教的?”
“舅舅也不会呀!”接着他又嘀咕了一句。
云尧仙尊一向行事干净利索,稳稳地做好了万剑宗的刀,追踪,寻找可是顾清师尊擅长的活。
“难不成我师尊教的?”
沈昭抬头否认,“杀凶兽杀多了就知道了。”
“这样啊。”顾清看着有几分遗憾,惋惜自己师尊没遇上曾经倔驴一样的沈昭。
二人继续前进,只进到了一片荒原,寸草不生,与血柳密林形成鲜明对比。
荒原中央奇怪地长着一株繁茂的梧桐,梧桐半是绿叶,半是黄叶,看上去有些不协调。
梧桐树下落了满地梧桐叶,黄绿相交,铺在干枯的地面上倒是个床垫。一只诸怀趴在其上。
诸怀,凶兽之一。长相似牛,却有四角,人耳,猪鼻,鸣叫似雁。
沈昭远远定睛一看,此行目的长恨花就在诸怀身旁。
顾清也瞧见了,拉了拉沈昭衣袖,压低嗓音:“迷药。还有这我打不过,就不给你添麻烦了。”他将迷药塞进沈昭怀中,眨了眨眼,不知躲哪去了。
沈昭提剑在前,压低身体,缓步挪近。
诸怀身形庞大,打着呼噜,震得大地也跟着微微的响动。
沈昭特意绕过诸怀,从梧桐树背后悄摸踏进去。
凄厉的雁鸣骤然在耳畔响起,诸怀已睁开浑浊的人眼,对着沈昭愤怒的吼叫。
牛角晃了晃,后蹄一扬,便朝着沈昭冲了过来。
长而弯延的牛角架在清逐剑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诸怀愤怒地摇着脑袋,下两只自由的牛角拼尽全力往前突刺。
沈昭连连后退,旋身一扭,解放出清逐剑来。
诸怀有四角,显然清逐剑很难同时控制住它四个角。
而那牛角长,扭,尖锐,一个不慎便容易被贯穿。
清逐剑在干枯的大地上划出深深的剑痕,梧桐叶四处飞扬。
眼见诸怀要再次冲上来,沈昭一口咬破指节,血液淋在清逐剑上,瞬时煞气自剑内奔涌而出,蕴含着无数凶兽不甘的怒吼。
诸怀人眼好似一愣,紧接着尖锐的牛角对准人类柔软的腹部,猛冲上前。
沈昭挥动清逐剑,剑气凌厉,扑面而来,诸怀的四角被砍断。
那刺耳的雁鸣再次自诸怀口中放出。
它被激怒了,双眼发红,断角在梧桐叶中不断地刮擦。
诸怀四角已断,接下来只要寻找机会一一砍下它的四肢,它便无法再阻止长恨花被采走。
沈昭身形鬼魅般快速在诸怀身边移动,剑气一道一道地劈砍向中心的诸怀。
一道两道,剑意在诸怀厚实的皮肉上划开道道微小的伤口,血液滋啦滋啦往外冒。
诸怀如笼中困兽,四处顶撞,却又无法切实攻击到人。
金属横切之声骤然响起,一只牛蹄流着鲜血的遗留在地。
刺耳的雁鸣逐渐变得越发悲戚,盛怒之后,恐惧终于漫了上来。
它开始四处逃窜。
“铛”,第二只,
第三只,
第四只。
四只牛脚切面整齐地排排放在地上。
诸怀侧躺着,浑浊的人眼似乎沁出泪,表情悲戚如人类一般,望着眼前举起长剑的青年。
清逐剑刺入诸怀肥厚的胸膛,“滋啦”,血水喷涌而出,诸怀的眼最后依依不舍地看向了长恨花所在之地。
沈昭擦掉脸上捡起的血水,朝着虚空挥了挥手。
顾清一下出现在诸怀的尸体旁,双眼放光。
“诸怀尸体还是有些药用价值的,这么大一头,部件一个个分开,市场价大约有三千两左右。所以,沈昭这尸体你要不要?”
沈昭闷闷地摇了摇头,诸怀尸体散发着一股难言的异味,他不欲再靠近。
“那我与你四六分,你六我四,如何?”
顾清思索片刻,还是有些舍不得,只好亲自上阵。
留于他的只有一节在空中晃动的马尾,顾清知晓这是同意了。
他兴奋地开始剖开诸怀,挑挑拣拣。
这边顾清已经对着尸体动手动脚,沈昭才小心翼翼的靠近长恨花。
长恨花幽幽地开在梧桐树下,艳丽却含有剧毒。它的根系含有浓郁的毒素,因此周围的大片荒原寸草不生。这株梧桐看着似与长恨花连为一体,才留有一袭之地。艳红垂丝的花借着梧桐高大的身形,诱着无知的旅人踏进它的地盘。如此,梧桐与长恨花形成奇妙的共生关系,那诸怀怕是同样觊觎长恨花的生物,只是不知为何没及时摘下。
沈昭提前灌下数管解药,套上特质的手套,将清逐剑扔给顾清,缓步上前。
察觉到脚下湿润的泥土仿佛活物一般开始蠕动,本不应该存在的腥臭味一点一点漫进鼻腔。
眼前梧桐叶纷飞,直直地穿过眼帘,又自后脑飘出。
一点点的红血丝爬上了看似清明的眼,沈昭身形恍惚一阵。
周围天旋地转,开始不断下坠,下坠下坠。
下坠,
他突然变成了一个幼童。
幼童惊慌地睁着双眼,自滴血的木缝里,看见一个白衣谪仙带着许多人屠戮全家。牙尖不断打颤,舌根发苦,愤怒的滋味爬上心头。
他爬出了地窖,即便四肢发软,即便万分恐惧,他仍是站在了那人面前。手指攥成拳头,徒劳地开始锤打面前人的腿,他甚至发不出一点声音,强烈的痛苦仿佛一瞬便夺走了它。
“嗯?”本欲离开的白衣仙人停下了,他看见个五岁多,膝上满是血污的男孩。
周围修士警觉道,“云尧仙尊,杀了吧!看样子是沈家的小孩。”
云尧摆了摆手,不顾小沈昭的脏污俯身抱起了他,“不了,他还是个孩子,与沈家所作所为无关。”
小沈昭一口咬住谪仙的手,狠命地咬也只留下一点血痕,他发不出声,说不了拒绝,只得以这种方式宣泄。云尧有些稀奇,小崽子连血痕都没咬出来,却仍紧咬着不放,他拎起手在小沈昭面前不断晃悠,幼小的齿牙紧随其后。云尧拍了拍怀中人的背,小声嘟囔:“这执着劲,应是个修仙的好苗子。”
“确实是好苗子,云尧,你可曾后悔。”苍老的声音难掩悲痛。
幼小的沈昭眼角渗出血泪,画面一转,他成了生辰那日的自己。
青骛峰挂着些许横幅,红彤彤的,好不热闹。
殿中,却是一黑衣男子怀中抱着一个不断吐血的人儿。
锋利的清逐剑刺在铸剑人的胸膛,发出的阵阵哀鸣似乎在诉说着悲戚。
云尧倒在沈昭的怀中,“咳”又吐出一口血来。
“师尊,抱歉。”沈昭全身发着抖,咬破嘴唇,满嘴鲜血。他仿佛尝不出味道一般,“师尊我找不到理由,我的母亲夜夜入梦质问我为何亲近仇人15年。”
青年仓皇又惊恐地流着泪,云尧注视着他,抬手轻抚了下沈昭的面庞,断断续续道,“徒儿,长大啦,为师安心去了。”修长的手自此垂下,怀中人再无生息。
沈昭流连地凝视着云尧的容颜,他几乎要落下泪来。摇摆不定的心在不断劝阻着留下来,留下来,云尧便可以再次好端端地出现在他眼前,不用再吃三年分别之苦。
此刻迷雾中的他心神剧震,三年前……
他最后垂头吻了吻怀中人眼角红彤彤的小痣。
三年分别之苦,是了,他并非存在于三年前。
眼前的师尊也并非真实。
这里也不是真实的青骛峰。
别再动摇,这是幻境。
沈昭扭了扭手腕,一拔清逐剑,向着虚空刺去。
滋啦,幻境骤然碎裂。
回过神,他仍然保持着向长恨花迈出一步的动作。
梧桐叶仍是纷纷扬扬地落下,黄绿相交,带回真实的触感。
沈昭似是凝在原地。千昭雪接连的发问重新在脑内回响,
“死于你手,又与你感情深厚之人,仅你师尊一人。”
“看不透看不透,愿为他付出复生代价之人,却正是让他陨落之人。”
“沈昭,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我所要的究竟是何物?
是恨吗?如若不是,为何会在云尧为他举办的生辰宴上给予他亲近之人最痛的一击。
是爱吗?如若不是,为何又为了他四处奔波,寻复活之法。
是恨?是爱?
若都不是,灵魂该何去何从。
突兀间,一道刻板苍老的声音在脑内响起,“云尧杀了你沈家五十口人,你只是为了让云尧尝到五十次绝望的味道……”
原来仅仅是这样吗?细弱的声音不由的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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