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一只灵鹤越过万剑宗山门,直直地朝青骛峰后山飞去。
云尧迷迷糊糊睁开眼,便见床头端坐着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心头一跳,云尧一下飘了起来。
再一看,那人影却是昨晚的沈昭。
沈昭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看着似乎有些日子没有休息了。长而冷的眼型此刻乖乖的垂着,带出几分温良与乖顺。蓬松的马尾有些毛躁地凸起,一撮一撮的,就像是沈昭身上的刺。
云尧忍不住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他伸出手,想将那毛燥燥的发尾履平,五指却又直直地穿了过去。
云尧一顿,收回手,有些落寞。
昨晚果然是幻觉吗?也是,死去的鬼魂怎么会触摸到枫叶。
他翻看了下手心,掌心的软肉和指节都带着许多茧子,像是经常习武之人。
云尧又去看沈昭膝间微微放松的双手,青年人手腕苍白却不细弱,薄薄的肌肉透过衣襟散出几分热意。云尧一经比对,发现两人手上长着的茧子有几处是相似的,这真倒让人惊讶了。
云尧绕着沈昭仔仔细细地溜达了一圈,佩剑,有习武痕迹。推理可知,云尧生前或许也是个剑修。
晃晃空洞洞的脑袋,里面只零星听得见水声,无半点记忆,云尧沉默了。
他一支手支着脑袋,一边观察着沈昭,一边又漫无目的地想:沈昭大抵是认错人了,他只是个隔壁山头的幽魂,怎么招也不可能是眼前人的师尊,一会讲开便离开吧。
沈昭似乎正自睡梦中挣扎,眼睫微颤,五指卷了卷。
冷冽的眼一瞬睁开,带着股狠意,又在触及对面人淡淡的笑意时,融化成水,融化成蜜。
沈昭一睁眼便看见云尧对着他笑,仿佛天降至宝,云尧似乎没有半分怪罪他,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怕惊扰了这般美梦,“抱歉,师尊。灵力耗光,我才会睡着。师尊有想起什么吗?”
“嗯?”云尧缓缓回过神,望着沈昭湿漉漉满是期盼的眼,咽了咽嘴边直白的否认,顺着他的话头摇了摇了头。
一瞬间失落涌了上来。
为何长恨花对云尧并不起效?为什么只有他还记得过去,他还记得关于青骛峰的所有?
而后是欣喜,提心吊胆一夜,此刻提在喉头的心脏缓缓回落。
既然不记得,那云尧就不会知道是他害的他,这般温柔的师尊或许可以再陪他一段时间。
周围一片寂静,沈昭只能看见眼前人温柔的浅笑,只能感受到心脏狂喜地跳动。可那份喜悦也不过是偷来的,是死刑前延迟的判决。而沈昭仍是对此上瘾,他无法自控地为这份含着鸠毒的蜜糖欢欣,起码它是有着浓烈的甜意。
沈昭伸出手,想要抚上云尧的脸颊。
轻盈的气流穿透过去,带着微薄的凉意。找不到记忆的魂魄终究是不被世界所容纳,原先稳固的神魂现在处在摇摆不定的叠加态,即使找回肉身也无法存活,只有先找回记忆。
沈昭恍觉自己被劈成两半,一半浸在偷来的喜悦里,一半则是晃晃不知所措的担忧,他莫名有些忧心此刻还能见到的人又会在他眼前突然消失。
思绪流转,沈昭中时干涩着嗓音开口,“师尊,我带你去找回记忆。”
云尧原先有些头疼地看着对面人神情变换的脸色,这下重新有了话头,他输了口气,决绝道:“不了,沈昭,我不是你的师尊。我只是隔壁山头不知哪来的幽魂。是你的大阵夹杂着我的名字,我才飘来看看。或许你的师尊名字与我相同,但很可惜我不是,抱歉让你失望了。”
云尧一溜烟将压在肺腑里的话语倾倒出来,心口一松,却又低敛着眸不再看对面人的反应。
许久的沉默,带着令人窒息的意味。
“咯吱”经年老旧的木椅划过地面,青年沉默的起身,玄色的衣摆在眼底划过。
云尧先是松了口气,沈昭应是接受了他的说辞准备离开,可不知为何总有一股酸涩的意味流淌出来,许是羡慕被沈昭记挂之人。
兀的,一阵热气流经脖颈,云尧一惊。
沈昭一靠近,那股云尧身上长带着的清苦的药香便浸润了他,他无比确认人前便是师尊,不知为何长恨花不起作用,以至于让云尧否认自己的身份。他眸色一暗,又回到桌前,肯定道:“师尊,你是我的师尊。”
云尧有些哭笑不得,青年刚在他身上似乎求证了什么,眼下显得越发肯定了。
他正欲开口,可刚才那一瞬的羡慕让他片刻的恍惚,索性另起话头,“昨晚你的阵是用来干嘛的?”
“招魂。”沈昭明显的看出云尧仍旧不信,循循善诱:“师尊你有零星记得什么吗?”
“唔”云尧点点下巴,努力回想,“我似乎是被火烧死的,我只记得那种灼热的感觉。”
窃喜的苗蓬勃地长出枝叶,沈昭顿了顿,不动声色地移开话题,“师尊,我能唤你名字吗?”
云尧点了点头,直接叫名好歹冲淡些他占据他人身份的罪恶感。
他应该离开的,青年所念之人终究不会是他,可这“云尧”二字似是自欺欺人地遮掩着他不断滋长的贪心。他不愿离开了。
突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屋里各怀鬼胎的两人。木门一掀,一个与云尧长相有几分相似的人创了进来。来人正是顾清。
他喘着粗气,半倚在,门框上,左手攥着什么。
顾清断断续续道:“药……药王谷被魔族围攻……”
“沈昭……我得回去一趟,谷主病倒了,需要有人看着药王谷。”
顾清脸色煞白,汗流不止。他本在后山山头给沈昭采药,腰间寂静三年的传信石骤然发烫,这才急匆匆地赶回来,草草地做个告别。
沈昭面露惊讶,接过顾清怀中的药材,斟酌地开口:“魔族?为何突然围攻药王谷?”
顾清牛饮似得猛灌着桌上的茶水,猛地吸了口气:“不知,谷主本就抱病,此刻无人出面与魔族对峙,也就不知为何围攻了。”
药王谷百年来始终处于中立地带,出过许多有名的药修和医修。本着残存的人道主义精神,同样也是为了保护药王谷内手无缚鸡之力的修士,曾经八位城主与正道签署契约,必不冒犯药王谷。
眼下,正道凋零,云尧仙逝,新一代剑首沈昭不知所踪,竟让这魔头翟逸春猖狂到如此境地。
云尧越听越皱眉,冷不丁开口:“这魔头翟逸春如此猖狂?”
顾清僵硬转头,触及云尧时为不可差地一顿,不可置信道:“舅舅。”
顾清一个箭步想扑上前,却被一柄长剑拦下,沈昭将顾清远远地隔开,“他现在是魂体,不宜与人太近。”
顾清悻悻退后。
云尧不由自主地对自己产生些怀疑,顾清应是“云尧”的侄子,亲人间总是难以认错了。至于为何对沈昭的措辞存疑,也是因沈昭看着执念太深,不知是否将他当作了替身。
难不成他真是“云尧”?
细微的怀疑在心底扎根。
云尧拨弄着手心,抚摸掌上的薄茧,他们与沈昭手上的薄茧如此相似。
或许,或许他就是。
——
再次踏上清逐剑,沈昭干脆卸下了遮掩,剑影流云般划过天际。
宗门下不明所以的弟子有些呆愣地望着天,看着那从本应是无人的青骛峰飞出的剑影。而跟着沈昭来此的几人,也迅速地追了上去。
千昭雪晃了晃摇扇,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地与身边长身玉立的人道:“沈昭,怎么这么不知遮掩?”
身旁人温文尔雅的面庞看上去有些破功,“就他?他什么时候演过?”
“千昭雪,你就别想着通风报信了,我会一直盯着你的。”说着还比了比眼下。
千昭雪似笑非笑地转头,“哦,宋眠,他不演,你也不演了?”
宋眠自觉失言,抿着唇不欲回嘴,只听耳畔后传来千昭雪愉悦地低笑。
“走了”他硬邦邦地开口,肩上的灵鹤也细微的叫了声。
“好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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