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我叫周灼

当脚背被砸向地面的酒瓶碎片划开一道血痕时,何渡说不上究竟是何心情,相比疼痛,更多是习以为常。

“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餐桌上,何立权脸色铁青,恶狠狠地吐出含在嘴里的花生,明明余光瞥见了儿子流血的脚,却丝毫漠不关心,“你近两年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越考越差?你以前向来是全校前三。今天你老师又把我叫去学校,说你打群架,还说要全校通报批评。”

何渡咬紧牙关,原本撩起来的袖口也被他不着痕迹的扯下来,然后一瘸一拐从角落里拿起苕帚清理地面的玻璃碎片。

何立权冷声问:“没还手?”

“…嗯。”

“操——”看着儿子窝囊样,何立权气不打一出来,直接揪着他来到门前的空地上,让他跪在石板上,“我怎么养了你这个废物!”

何立权伸手推搡他,一下比一下用力想要激起他的反抗欲,直到何渡因重心不稳而侧倒时,他才十分不悦地停手。

“谁打你,跟我说。”何立权居高临下盯着何渡,一副改天我要找那群臭小子好好切磋切磋的蛮横样儿。心想,他儿子虽然不是什么好种,正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怎么也轮不到外人欺负。

何渡垂着头,手指来回摩挲着口袋里的折叠美工刀。

何立权还要说什么,这时,门外传来一道紧急的喊叫声,听声音是同镇子的老混子。

“老何!三缺一,我们在刘老二家等你!”

何立权淬了口,立刻扔掉手中的棍子,心情立刻乌云转晴扯着嗓子回了句:“来了来了!”

离开前,何立权一巴掌拍在何渡的后脑勺上,警告他:“白长了一米八的个子,身子竟然这么弱!下回再让我被老师叫去学校丢脸,看我怎么收拾你!”

随着院门被砰地一声关上,何渡的直挺挺的跪姿才渐渐松懈下来。

因为跪姿,脚背上的伤口沾上泥土。

他一瘸一拐来到院子侧边,直接拧开水龙头对着脚背冲。好在夏夜的气温很高,原本冰凉的水在此刻也透着一丝暖意。

血水被冲洗干净,脚背立刻露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何渡从房间拿出自制的医疗箱,从里边取出一把镊子,举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夹出伤口上的酒瓶碎渣。

麻木已经让他无法正常感知疼痛。

他的所有痛苦,自五年前母亲的意外去世之后随之而来。

父亲也因此患上了躁郁症,只要让他有一点不爽就会打砸,刚开始只是摔东西,可后来,他渐渐不满足于此,开始对他动手,随着时间的迁移,打得越来越重,越来越狠。

衣架打得变形,打断木棍也是常事。

但好在他的病是间歇性的,许多次挨完打,他又像个慈爱的父亲一样,会搂着问他饿不饿,痛不痛。

每到这时,浑身是伤的何渡就会恍惚…

和他猜想的一样,何立权一夜未归。

第二天早上,何渡拖着身子从床上艰难爬起来。他的衣柜很小,没几件像样的衣服,好在城里的堂哥偶尔会把不喜欢的衣服随手丢给他。

他盯着几件衣服看了又看,随后取下一件天蓝色的校服外套,一番收拾后出了门。

何渡的家在南港路路尾,沿着小道去往学校,会必经一处荒废已久的木屋,而那里,也常常是混混同学们堵住他的地方。

毫不意外,在何渡快要走经过木屋时,几个高个子男生冲木屋后窜出来拦住他。

何渡看向对面的“熟人”,默不作声地把背包里的十块钱递过去。

这已经是周一到周五必备的‘活动’。

领头的林扬噘嘴吹着口哨,从他手里接过钱,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脸,“算你识相,小渡渡。”

何渡给完钱正准备要走,还没走几步,就听见后头传来议论声。

“林哥,你见他的脚。”

“八成又被他爸打了。”

“管他呢,他爸就一神经病,犯起病来谁都打。前天我们走到街上,明明没招惹他,他愣是用笤帚把我们从街头赶到街尾追着打。何渡被他打,自家人打自家人,也算变相给我们报仇了!”

“诶,那你说何渡长大后,会不会跟他爸一样是神经病啊……”

“神经病也会遗传吗?”

何渡越走越远,身后的窃窃声越来越小,直到走出这条小路后,他才彻底消失听不见。

林扬是镇子上有名的小混混,年纪不大,却非常有威胁人的手段。

一开始何渡也是有脾气在身上的,面对小团体的欺凌,他会还手,甚至会告诉父亲何立权,但何立权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有将他的话记在心上。

等到他浑身淤青回到家,清醒时的何立权才会怒气冲冲地替他出气。

可何立权越是用武力“保护”他,小团体与何渡的矛盾就越发激烈,以至于后来林扬等人只要逮到他就打。后来或许是打累了,见何渡身上有钱,干脆就每天让他交钱,用林扬的话来说,就是‘保护费’。

他的零用钱不多,是暑假特意去杨叔叔的店里打工赚的,辛辛苦苦两个月,也才两千块。

何渡也试过早起晚归的办法,依旧没法逃过林扬的魔抓。无论他起得多早,回得多晚,林扬都会在木屋前等着他,让他在挨打和交钱两者之间选择。

在无数个夜间,他常常辗转反侧地想,如果说何立权是他这辈子无法摆脱的人,

那么另一个人就是林扬。

但好在他们两不同班,他的一班,林扬在隔壁二班。他不用整天被噩梦围绕。

上学的路途只有半小时,在跨入校门时,他抬手看了眼手腕上的电子表,七点半,今天省略了挨打的环节,时间比往常还提早了些。

一到教室,他就趴在课桌上睡觉。

上课铃响起,老师抱着一叠批改完的试卷发下去,他一张张地叫名字发下去,在看见下一张完全空白的试卷上的名字时,又无可奈何。

“答案写在黑板上了,大家先对一对。”

他没有叫何渡的名字,而是将他的试卷放在一侧,也没叫醒何渡,直接上起了课。

下课等老师离开后,何渡从讲台取下自己的试卷,先是一笔一划地将脑袋里的答案写上去,然后再一题一题地对,发现没错误后,将卷子往抽屉里一扔,又趴了下去。

课间操,班主任亲自来教室叫何渡去办公室约谈。

班主任看着何渡一瘸一拐地走进来,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弯腰把他的裤脚往上一提,看清了脚背和小腿上的淤伤。

班主任特别严肃道:“是你爸打的?”

何渡低着头默不吭声。

班主任又道:“还是林扬他们?”

见何渡跟个哑巴一样迟迟不说话,班主任又急又气,“你说话呀!你不说我怎么帮你?就拿这次周考来讲,你是对老师,或者是对课业有什么不满吗?为什么又要交白卷?都多少次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高一刚开始的时候,你明明能稳定在全校前三!”

何渡的冷漠让班主任急火攻心,就差没用尺子敲他脑袋上。

许久,何渡才闷闷憋出一句。

“是我自己的问题。”

班主任怒斥道:“当然是你的问题!听数学老师说,你在上课的时候在睡觉!跟不上进度或许是能力问题,但上课睡觉就是态度问题!如果你这么不愿意上学,就让你爸来办退学手续!”

“出去,把班长叫来。”

“老张别气了,下午有一位从北京来的特约教师来支教,校长叫我们都去门口迎接,你是组长,好好准备。”

“啊对了,最难得的是,他的孩子也会转到我们学校,好像就安排在你的班上。”

渐渐地,何渡被当成了空气,他对班主任鞠了躬,随后退了出去。

何渡回到班上叫班长去办公室,然后又蒙头坐在位置上睡大觉。他想,昨天刷题刷到三点,而且大部分知识点他都预习并掌握,现在补补觉不为过吧。

这一睡,又是两节课过去。

他一觉醒来,外头的天已经完全暗下来,看样子似乎是有场暴风雨要来。

何渡趴在桌子上,后悔没有带伞。

这两天本就更深露重,再加上还熬了几天夜,嗓子越来越痒。如果再淋这场雨,他断定自己一定会感冒的。

下午第二节课,何渡在看数学书。

这时,班主任从门口带了一位高挑的男生进来。

一进来,全班的男生女生都哇地叫出来。

这让不明所以的何渡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心底默默来了句,挺帅的。

乍眼一看,是挺文艺的类型。

刘海不长,恰好遮住了眉尾,皮肤白白净净的,笑起来斯斯文文,眼神很透亮,一看就是被一个有爱的家庭养大的孩子。

何渡的眼睛紧盯着他。

脑海中不断回想着,五年前妈妈还在世时,他被全家宠着的景象。

那时候他也和他一样,爱笑。

“大家好,我叫周灼,从北京来。”

-

周灼被安排在何渡的前两个位置。

他先是打量了下前后桌,然后问:“我比较高,坐这里可能会影响同学们上课,不如我往后坐一点吧?”

班主任沉思了下,说:“班上的座位都是按照成绩自主选座位,一个月排一次。你先坐那里吧,下下周就月考了,到时候统一换。”

周灼想了想,拉开椅子坐好。

“下课来办公室领课本。大家对新同学要友善,和平共处。那就这样,先上课。”

下课铃一响,周灼身边就立刻围上一群人,吱吱喳喳地,吵得何渡脑袋疼。

周灼也是个自来熟,很快就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大家互相自我介绍,一起笑呵呵的,好像从高一就一起同班一样,非常默契。

全班大概只有何渡像个局外人,除了趴着,就是盯着课本一动不动,整天也不说一句话。

周灼虽初来乍到,但还是敏锐地发现了不一样的何渡,他不像其他人一样对自己好奇,整个人安安静静的,最重要的是,长得好看。

周灼指着何渡,问后桌姚娜:“他叫什么?”

“啊,何渡。是我们班出了名的睡神。”

“睡神?那成绩肯定很好了。”

“以前次次霸榜,简直是学神的存在。可从高一下学期起越来越差,现在干脆只交白卷。”

周灼的目光越过姚娜投向何渡,有些感叹道:“好可惜。”

姚娜也点头赞同:“谁说不是,想当初我还暗恋过他半年,现在想想,太可惜了。”

此时,乌云已经压得极低。

何渡心中暗骂了几句,只能看着天边的雨滴由细雨转为滂沱。

放学铃一响,同学们齐刷刷收拾书包离开教室。带了伞了人已经举着伞离开,没有带伞的人则站在屋檐下打闹等着雨小一点再离开。

何渡并没有立刻出教室,而是坐在座位上,从抽屉里抽出来习题册续写上午没解了一半的题。

他默算了五分钟,把压轴题的答案根号3写上去,刚要合上习题册,就听见身后侧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答案是根号2。”

何渡咯噔一下,没有立即回头,而是先收起习题册,然后回头瞥向眉眼带笑的新同学。

周灼能从何渡的眼神中读出两种情绪——别管闲事的警告,还有或许不太悦耳的脏话。

对方好像不太欢迎他呢。

“不再检查检查吗?”周灼自来熟地反向坐在何渡前座的位置上,想向何渡的目光中有些探究的好奇。

何渡收拾书包,冷冷道:“不用。”

他非常坚信答案就是根号3。

“是自信还是自负?”周灼双手撑着下巴,表情十分耐人寻味。

此时的何渡眼神如冰刀,被瞟一眼就能割掉对方一块肉。

雨水噼里啪啦地斜砸在窗户上,组成一篇没有律感的协奏曲。

“啊,看来是自负。”

周灼自知无趣,背着书包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就在他要走过门口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几步脚步声。

何渡小跑过来拦住他,问:“要不要打赌。”

周灼挑眉:“好啊,赌什么。”

何渡举起手中的习题册:“看答案究竟是根号2,还是根号3。”

周灼啧一声:“有意思,赌注呢?”

何渡指了指他书包侧边的大红色折叠伞,“就用这个吧,如何?”

周灼刚开始还有些犹豫,不过瞬间,又点头。

何渡当着他的面翻开习题册尾页,找到印有那道压轴题的答案的纸,只听“嘶啦”一声,直接撕下来塞给他,然后不等他反应过来,径直取走他书包侧面的红伞。

“谢啦。”

何渡背着书包一瘸一拐走出教室,然后撑着周灼的红伞扬长而去,全程除了走姿有些别捏外,其他简直堪称帅气。

周灼站在原地,看着那把红伞逐渐变小,然后在一个拐弯处消失,他才慢悠悠地将褶皱的纸展平,看着上面第三十二题末尾处加粗的一个根号3,倏然就笑了。

他早知道答案是根号3。

只是刚开始,他怀疑何渡是蒙对的。

但经过他非常不成熟的试探,现在他敢肯定,何渡并非是同学姚娜口中一落千丈的睡神。何渡能不打草稿几分钟就默算出答案,就已经比普通人牛太多。

相比于想知道何渡为何能做出这道压轴题,他反而更对何渡为何要隐藏成绩感兴趣。

此时的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

突然,周灼忍不住懊恼。

他真不该用那把伞当赌注的,那可是他最喜欢的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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