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珀只觉这梦过于真实,仿佛他再进了琢心幻境。
他远远站在碑林之外,轻声说道:“弟子善之,有所疑问。”
“可问、能问、想问尽问。”
老者并不回避,笑意如常,“你来……”
得了许可,斩珀往前走去,每一步都泛起深深青色水波,一圈一圈如湖面涟漪,回荡于碑林之中。
自从白日青衫师兄,讲过了这是陨落修士之居所,他再看这些林立的石碑,便觉心中情绪翻腾。
修士陨落,神魂皆散,不知归处。
这天人山竟然为他们一一立起了石碑,放在了这灵气深厚的神秘之地,一块一块宛如修士躯壳,残留于此。
斩珀抬眼就能见到上方深深刻痕,哪怕他知晓这些刻痕是仙笔所录,依然觉得它们像极了逝者言语,仍是生在此间。
许是得了老者应允,看起来层层叠叠深邃难辨的石碑,斩珀不过几步路就走到了深处。
他见到一汪青色池水,潺潺流淌于墓林腹地,池水旁边坐着一位苍老修士,手持毛笔,不停的在纸上书写。
可是,这位老者双眼绑着青色布条,目不能视。
“我乃呈天殿之主,你可唤我岑主。”
岑主笑容慈祥,即便与他交谈,仍是没有停笔。
斩珀见他的一刹那,懂了他为何如此。
只因碑林青光耀眼,只因岑主长居此处,只因他得放弃一双肉眼视觉,用心眼去看仙笔次次喋喋不休的赘述。
斩珀顿时觉得罪孽极深,恨不得伸手将不知躲在何处的仙笔给捞出来,将岑主从这里解放。
可岑主并未觉得苦,也不得斩珀回答,抬手将写好的纸页,扔进了潺潺青池之中。
墓林无比幽静,哪怕岑主扔去了纸页,也没有出现什么异样。
但他神色平静,复又写了起来,仿佛他待在这里,就是为了不停的书写,放入青池,向谁单方面传递着讯息。
……总不会,是向仙笔传去音讯吧。
这般想法,令斩珀无声一叹,终究还是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
“岑主,我听师父说,这呈天殿中唯有你可以一观往昔。昨日我来此处,你也见到了琢心幻境之事,对吗?”
他问得直白,岑主微微点头。
“我可观往昔,亦不可观。”
老者枯槁手指,拾起写满字迹的纸页,再度轻轻放在青色水池之中。
完成这事,他才招了招手,“你上前来。”
斩珀离水池,还有几步阶梯之遥,他拾级而上,耳畔传来岑主轻声喟叹。
“我昨日见的,不是琢心幻境,而是评断幻境之事的言语。”
岑主不曾停止手中书写,低头说道,“正如这墓林中数不胜数的石碑上字迹,无人知晓谁刻写在此处,无人知晓所论何事,只能凭借猜测,去推论往昔。”
话语之间,斩珀已是站在池水一旁,视线微垂,就能见到岑主放进纸页的池水,澄澈、泛青,倒映着头顶浩渺星空,又隐隐浮现出字迹,一闪而过。
斩珀可见“有子守礼,力敌巴蛇,以玉灵夫子之甲,吞噬赤焰小蛇,破除监礼巨石”。
可见“白狐问之‘仇’,有子述以天理昭昭,请降雷罚,书文章一篇。”
又见“风雪连天,有子洞察幻象,恪守己心,胆识过人。”
字字句句皆论斩珀,什么谢之漓、什么李凝铁、什么寒尘濯风雪,都未能提及。
他还没能仔细探看,这字迹混入水波之中,连通岑主放进去的纸页一同,溶入青色池水倒影中。
“这是仙……”斩珀差点口不择言,道出仙笔,他顿时改口说道,“这是仙人录下的字句吗?”
岑主闻言,朗声笑道:“墓林之所,往来神魂无数,他们所思所想,皆可在池水之中泛出倒影,是不是路过的仙人神魂所录,我也不得而知。”
说着,他笔下又是一行字句,放入池水之中。
斩珀看清了,写的是:“有术法可使腐者归新,其中奥秘令老叟惊疑,报以本仙君听闻。”
……这章师兄热衷的口吻,斩珀怎么会不认识。
哪怕岑主笔锋遒劲,写出来的不还是章连寻的八旬老者吗!
斩珀顿时心情复杂,皱眉问道:“既然岑主不知,又为何提笔抄录话玉上的胡言乱语,扔进水池去?”
“你认出这是话玉文章了?”
岑主哈哈大笑,停了笔,凝视斩珀。
老者双目绑着青色布条,目不能视,依然笑意慈祥,“我不过是重复着我该做的事罢了。”
他枯槁手指,轻轻举起,指向天空璀璨星辰。
“我为岑主,于我之上萦绕魂魄皆为岑主。你所见石碑、所看青影、所踏水纹,都是岑主留在此间的痕迹,我放入水池的字迹,若有神魂得见,亦会在池水中回我。胡言乱语又如何?能够博得游荡神魂一笑,便能录出新的拓片来。”
这一汪澄澈泛青的池水,深不见底,字迹溶入其中,极快消失了踪影。
斩珀心有所感,岑主与池水一来一往,应当是在设法抓住飘忽不定的神魂,知晓神魂所思所想。
然而,墓林深处寄居的残魂,不断在池水里翻腾起只言片语。
斩珀细细端详,并未抓住仙笔的痕迹。
他不得不问:“我昨日所见青光,也是从池水中来的?”
“是,也不是。”岑主提起笔来,似乎没有一刻愿停,“青光何时来,何处来,从未有过征兆。我曾抄录话玉之言,得过一次天机诏令,可往后再抄,却不得一分言语。这水池神魂颇多,我也在想,当初莫不是因为话玉,只不过我抄录的字迹,机缘巧合送去了上界,才让我误以为,话玉能让天机子驻足一看的吧。”
岑主坦然说着自己的猜测,手中仍未停笔。
仿佛不会放过任何可能,即使抄遍了话玉之中章连寻胡言乱语,他也没有停止这样的尝试。
斩珀盯着水池,觉得仙笔还算聪明。
怕是看了话玉之中,哪一篇文章,激起了它的探询之心,骤然出声露出了马脚,很快又恢复了一片死寂,不再去理会这岑主字迹,以免被摸个透彻。
他家仙笔虽是吵闹,但一向谨小慎微。
斩珀一边欣喜,一边烦恼,沉默的看岑主落笔扔纸入池,赞叹许久不见仙笔,能忍住不去评述天纵仙君,着实很有进步。
他低声说道:“既然如此,岑主可否借我一笔?”
“嗯?”岑主手中字迹没停,困惑问道:“你想写什么?”
“写这天人山中诡秘莫测之事,问一问水池路过的神魂,是否见过当日真凶。”
斩珀所言,并未作假。
若是仙笔神志清楚,绝不会错过方圆万里之内阴谋狡诈之事。
它能瞬息之间洞察万象,跑来斩珀面前挥笔直言,这天上地下再无修士愿为无辜者出手,他的仙笔也不会坐视不理。
岑主写满一页,依然放入水池,却不再写了。
他放下笔,缓缓起身,有些佝偻的身影,仍是带着慈祥笑意端详斩珀。
“我向来不问山中之事,但也看了你今日话玉。”
岑主背着手,将座位让给了斩珀,“这琢心幻境,并非错而不罚,而是各殿之主,仅能设出关卡,对幻境之事一概不知。唯有灵泽圣人可洞察实情,也唯有灵泽圣人可说赏罚。”
然而,山中仅有神出鬼没的宗主与四殿殿主,斩珀只在书上见过圣人影子,也只在书上见多了恭维吹捧,愈发觉得天人山徒有其名。
“说是不知,却好像有人知道了。”
斩珀坐于水池边,拿起岑主之笔,“山中有人仗着神算名义,散布谣传,还纵恶行凶,要是墓林之中神魂有知,就该报出此人姓名,让他无所遁形才是。”
他一腔话语直白无畏,岑主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斩珀不管,他提笔就写今日所见,如果池水之中真有传讯于仙笔的方法,那他叽叽喳喳的仙笔,就该立刻跳出了,与往昔一般,将阴谋诡计尽数道破,别叫他无功而返!
笔墨于纸,挥洒自如。
哪怕在梦境之中,斩珀书写此事的怒火也没消减半分。
呈天殿都是神算,却算不出幕后黑手,天人山都是修士,却依然冷眼旁观。
也不知当初他点拨了什么人,飞升为了灵泽圣人。
就这一山修士的觉悟,恐怕还不如他那好奇心切的仙笔,来得赤诚坦然。
不过瞬息,斩珀已是言简意赅落下了字句——
山中有人冒充神算,暗中作梗,又知晓琢心幻境之事,余要知他所在,要知他姓名,速速报来!
语气何等强硬,全然不是祈求问询,而是命令。
斩珀仗着岑主看不见,丝毫没有隐瞒一腔傲气,若是仙笔见了,必然立刻给出回答,不敢怠慢片刻。
谁知,他将要停笔,却听得身旁岑主一声惊疑。
“嘶,你这用词言语,怕是难得回答吧……”
岑主声音慈祥,宛若长辈担忧晚辈过于嚣张,引得神魂不快。
斩珀听了,眉峰一紧,悬腕停滞片刻,又唰唰的补上了一段无人可解的密文。
“这又是什么?”岑主果然能够看清。
斩珀心中叹息,嘴上乖巧回道:“是我今日所学天机谶言,谓之世间公平,必有定论。”
岑主闻言,哈哈大笑,不置可否。
斩珀自当在梦境之中,无所畏惧,不去管他是否疑心,抬手就将这纸页扔进了池水。
白纸黑字,浸润青色水痕,渐渐如波纹一般,散入澄澈通透的池水之中。
斩珀眼见弯曲密文消失踪迹。
他写的哪里是“世间公平”,明明是得了岑主一句提醒,补上的一句——
“别声张,是我。”
池水纸页溶于水中,消失无形,这墓林平静,无光无风,连头顶静谧星河都显得悄无声息。
斩珀沉默凝视水池,也不知道仙笔能不能瞧见。
若是没能瞧见,他就得另寻旁的法子。
若是瞧见了,正在努力克制不去声张,那仙笔也过于安静淡漠了一些!
斩珀蹙起眉峰,正想再写几句。
骤然,身旁青石绽放出刺眼光芒,于水池之中反射得夺目璀璨,霎时叫他难以睁眼。
这何止是难以睁眼,斩珀忍耐不住,双手捂住眼睛,依然缓不了青光带来的刺痛。
他的眼睛,他的躯体,他的神魂,在这遍布墓林石碑的青色光芒之中,就像要被驱散了一般,泛起了清晰的痛感。
斩珀甚至感受到耳畔蜂鸣,万千言语声调不断在他识海翻腾,送来的杂乱神魂记忆,不亚于他陨落之时的痛苦,惹得他扬声喊道——
“闭嘴!”
他的怒斥,似乎起了作用。
斩珀起伏不定的三魂七魄,慢慢安宁下来,他重新感受到了柔和的视线,重新感受到了急促的呼吸,还有胸腔之中咚咚咚跳跃不息差点骤停的心脏。
“师父,我们此时下山,应当知会连长老一声。”
“不必。”
“可连长老于山下传讯,已是平定了妖祸,我怕……”
“他知道的。”
“哈。”一声赧然笑意,“也对,师父与连长老情意深重,自是互通有无,是我顾虑太多了。”
“别胡说。”
斩珀听到了陌生的交谈,他模糊的视线努力睁大眼睛,也难以看清说话之人的容貌。
他仿佛身在梦境,又仿佛随风飘浮。
待他努力辨明了前方路途,却发现不是他看不清,而是身处黑夜之中。
天空月色澄澈如水,他身旁走着两位身形高大的男人。
一人黑衣,一人青衫。
可他见到的青衫,依然噙着笑意,唤那黑衣一声:“师父。”
他们话语不多,似是急切去哪儿。
只言片语之间,斩珀对青衫印象全无,但对这寡言少语的黑衣,有些耳熟。
哪怕斩珀视线模糊不清,他也努力去看这位黑衣“师父”到底是谁。
他们恰好出了树林,于一片开阔之地,沐浴在清亮澄澈的月光之下。
黑衣修士身着斩珀熟悉的长老之衫,一双剑眉斜挑入鬓,漆黑眼眸锐利如鹰,在莹白如玉的月色笼罩之中,泛着浅淡幽光,更显得冷漠俊逸。
斩珀好像见过,又好像完全没有见过。
他正待细思,忽然飘浮的神魂停了下来,原来是他依附的青衫弟子,停住了脚步。
“连长老?”
青衫一声雀跃呼唤,斩珀抬眼看去。
前方青衫身影,突然矗立于路途之中,一身气质与连竹别无二致,确实是他那便宜师父。
然而,连竹手握青色长剑,不言不语。
斩珀能见到剑刃之上,血水潺潺,随风滴落,似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
这一黑一青的修士,自然也见到了。
黑衣骤然出声:“连竹,出了什么事?”
他出声一唤,连竹身影不稳,竟然晃晃悠悠松开了手中青色长剑,就要往旁边倒去!
斩珀眉目一皱,只觉奇怪。
可他身旁的黑衣修士,急奔过去,将虚弱的连竹抱于怀中,根本没有察觉异常,低声问道:“你怎么伤得如此之重?”
青衫见状,也是惊讶万分,“师父,我这就去寻医修……”
“别去。”连竹声音虚弱,斩珀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若有若无的惨烈之声。
只见他脸色苍白,抬手抓住了黑色衣衫,气若游丝。
“妖兽神魂未碎,趁我不备,挣脱而出,还伤我至此,你们必定要抓住它才行……”
“少废话。”
黑衣将他抱起,就要往来时的地方去,“旁人自会抓这妖兽,我先送你回山——”
斩珀还未细思,忽闻利刃破体的刺耳声响,他见青色长刃贯穿黑衣,于月色之下,莹莹泛光。
而持剑杀人的,便是他那虚弱的师父,连竹。
此番变故来得突然,黑衣未有言语,已是鲜血淋漓,栽倒在地。
“师父!”青衫声嘶力竭,见状拔刀而出,“连长老,你果然如谶言所说,叛出师门了!”
“是吗。”连竹声音冷心冷情,声线与斩珀所知并无不同。
但他于月色之下,将青色长剑从黑衣胸口拔出,勾起了一丝斩珀陌生又眼熟的笑意。
“那就让我应了谶言,亲自送你们上路。”
斩珀:我叫仙笔不要吱声,结果它吱吱吱的马力十足堪比三千万伏电量差点把我弄死!
仙笔:噫呜呜噫,人家不是故意的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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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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