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行路难(一)

翌日。

春寒未了,浓云惨淡,徐予和靠坐在榻上,静静望着窗外的朦胧树影。

岁冬点燃灯烛,屋子里登时亮堂许多,她看了眼灰蒙蒙的天,沏了盏茶水放在榻边的案几上,“好不容易出了日头,今日怎么又阴了?”

徐予和端起喝了一口,“倒春寒就是这样,再有几日便好了。”

岁冬又往案几上摆了两盘果脯糕点,垂头丧气道:“可是今日娘子都不能晒太阳了,我方才出去一趟,外头那风吹得人手疼耳朵疼。”

看着岁冬泛红的双手,徐予和抓到手里捂了捂,“不晒就不晒,你我围在火盆旁吃茶说话不也挺好?”

岁冬低下眉眼连连推辞:“使不得,使不得,我哪能和娘子一起坐着吃茶。”

“有何使不得?一个人看书吃茶也没意思,你就当陪我解闷了,”徐予和指着食盘里的枣糕和白缠桃条,“你不是最爱吃甜食吗?这会儿反倒不馋了?”

岁冬瞄了眼食盘,吞了吞口水,脑袋却摇得像个拨浪鼓:“那是给娘子吃的。”

徐予和笑道:“岁冬,我们家没有那么多规矩,就拿我爹爹来说,你别看他平时不苟言笑,其实他待人最是和善,他那双手不止持笏写字,还会锄地撒种。”

“以前他得了空,就带着吏卒下田和百姓们一同劳作,从不见什么官民之分,所以我对主仆之分也从不在意,你既然是我的女使,那也算是我的家人了,家人之间,是无须在意这些规矩的。”

岁冬觉得杨氏待自己已经足够好了,没想到娘子更是直接将自己视为家人,她很久没有听到过家人这两个字了,一时间眼眶止不住湿润起来。

“怎么还哭了?”

徐予和把岁冬拽坐到矮凳上,抬起衣袖轻轻擦拭她眼角的泪痕。

岁冬哽咽道:“娘子,你对岁冬真好。”

“这有什么?我娘说这只是待人最基本的礼节,”徐予和捏起一块白缠桃条塞到岁冬嘴边,食盘旁还放着几本书,她心底顿时生出来个主意,以她的情况,还要在屋内歇上些时候,若是用这些时间教岁冬读书习字,也算是一举两得。

“岁冬,你识字吗?”

岁冬摇了摇头。

徐予和又问:“那你想学吗?”

岁冬犹豫片刻,耷拉下眉眼,“小时候想过,但是我爹娘说女子学那些没用,又不像男子,学了能科考做官。”

“这些话好没道理,做学问何时分过男女?女子读书又如何没用?谁说读了书就一定要科考做官?”

徐予和握住岁冬的手,又道:“岁冬,你不必将你爹娘的话放在心上,女子不比男子差,我大梁女官亦不在少数,我只问你,你想读书认字吗?”

岁冬低着头一言不发,其实她也渴望过读书识字,小时候看到哥哥读书,她就好奇书卷里面到底有什么,能让哥哥从早到晚一动不动,可是还没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爹娘为了给哥哥凑束脩,就把她卖给了牙人。

从那以后,她便没那么渴望读书了。

她始终想不明白,同样是爹娘的孩子,为什么哥哥能读书,自己却能被狠下心抛弃。

“娘子,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识不识字都没什么分别,只要能把娘子伺候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徐予和见她藏着心事,也不好强人所难,“罢了,不想学便不学,等你想学了再告诉我,这些果子蜜饯,你想吃便吃,只是仔细着点,别又牙疼了。”

听到以后有很多甜食吃,岁冬脸上重新浮现出喜色,露出了藏在唇下的两颗小虎牙,“谢谢娘子。”

恰在此时,张氏在门外问道:“起身了吗?燕燕,御药院的冯御医今日得空,特地到咱们宅中给你诊治。”

“起了,娘,快将冯御医请进来吧。”

徐予和应了一声,匆忙披衣下榻到门口接迎,只是心里奇怪怎么御药院的御医也来了?

“燕燕,这位便是冯御医,”张氏看向身后的长者,笑着对徐予和说:“冯御医医术了得,只一眼便瞧出来我染了风寒,还给我把了脉,写了方子,你也快让他看看你恢复得如何。”

徐予和低头行礼,“冯御医亲自登门,又为母亲诊看,妾不胜感激。”

冯弘入门时便看出她有所困惑,微微颔首,将话说开:“实不相瞒,徐小娘子,是宁王传话让我按时到府上为娘子接着诊治,昨日院里有事,我抽不开身,遣了药童过来送药,怎料那药童寻错了门,直到戌时我才知晓,但娘子是女眷,入了夜我也不敢到府上贸然叨扰,故而今日才来。”

徐予和道:“冯御医言重了,御药院应奉御前,又专供禁中之用,宁王却请来为我诊病,实在是劳烦冯御医了。”

“此乃本职之责,何来劳烦一说?”冯弘朗声笑道:“冯某眼中,无论天子庶民,只要是病患,我都会尽心医治。”

他捋了捋胡须,把药箱往桌案上一放,取出一个青瓷脉枕摆好,“徐小娘子,容我先为你把一把脉。”

徐予和跟着走过去,抬起手腕放到脉枕上,冯弘在她腕上放了块巾帕,之后将手搭在巾帕上静心听脉。

片刻过后,冯弘眉头皱起,“徐小娘子,昨日是否食之过少,也没有按时服药?”

徐予和点头,“昨日醒得晚,这才耽误了用药的时辰。”

张氏面露担忧,凑过来道:“冯御医,可是有什么问题?”

冯弘抽回手,把巾帕折好放回药箱,“徐夫人不必忧心,令嫒身子没什么大碍,只是突遇险境,难免惊惧过度,加之坠楼折骨,气滞血瘀,喝些汤药好好调养便是。”

张氏道:“有活血化瘀的汤药,昨日请了位郎中,开的便是这方子。”

冯弘凝神想了想,“请夫人将那张方子取来给我看看。”

张氏在冯养娘耳边低语几句,冯养娘点了点头,转身走出屋去。

冯弘低头整理药箱,从里面拿出一个白瓷瓶,“这瓶金创药专治外伤,徐小娘子记得每日早晚各涂一次。”

这还是赵洵特地从宫里讨来的,他怕寻常的伤药留疤,所以问官家要了一瓶大理国的特制金疮药。

徐予和垂首:“多谢冯御医。”

冯弘捋须笑道:“徐小娘子不必着急言谢,老夫还未看完呢。”

说着,他拆掉绑在徐予和胳膊上用以固定伤处的竹板,令女使将她的衣袖捋上去,拿下棉纱和药包,只见骨折处已经有些肿胀,并且起了一块淤青,遂问道:“这两日可有觉得胳膊上疼痛难忍?”

徐予和摇头:“疼是疼,不过没冯御医说得那样厉害。”

冯弘心中已经有了数,把药包重新放她伤处系好,“那便还好,不过伤的虽然是胳膊,但徐小娘子眼下身子虚,这段时日还是要多卧床静养,不宜多作走动。”

“多谢冯御医提醒,我记下了。”徐予和心底犯嘀咕,昨日就走动了两次,这也能从脉象中看出来?

彼时,冯养娘也将药方取了过来,张氏接过药方递到冯弘手上,冯弘端详一番,摇了摇头,看样子不甚满意,遂提笔重新写了副方子。

“先前的药不必再喝了,我根据徐小娘子的情况,重新配了副方子,今日开始,照着这个方子抓药,外敷药包倒是可以继续用,若是徐小娘子断骨处疼得厉害了,还请徐夫人再派人去御药院告诉我一声。”

张氏弯身双手接下药方,“多谢冯御医。”

冯弘道:“徐夫人,今日便到这里,我还要回御药院制药,以后每隔几日,我便会来府上为令嫒复诊,这几日天气转凉,徐小娘子也当多注意,骨折之处可受不得凉。”

张氏点头道是,朝冯养娘使了个眼色,冯养娘疾趋上前,从袖中掏出一个鼓囊囊的锦囊送到冯弘手边。

冯弘触碰到钱袋,当即退开,摆手笑道:“徐夫人客气了,我本就是受宁王所托,若徐夫人过意不去,不如请老夫吃盏茶。”

张氏略显为难:“只是吃茶,如何能行?”

冯弘笑道:“一盏清茶足矣,令尊的茶,我至今仍念念不忘。”

张氏道:“原来冯御医与先父也是旧友。”

“令尊是茶中高手,点茶分茶皆是一绝,我的茶技便是向他请教所得,当年令尊离京时我还说等他回京再请他同品龙凤团饼,哪成想……”冯弘扼腕而站,发出一声长叹,“若是令尊还在,便好了。”

“若是父亲泉下有知,得知冯御医如今还念着他,心中定然十分欢喜,”张氏抬手引路,道:“还请冯御医移步中堂,我为冯御医点一碗双井茶。”

送走冯御医,屋内又安静下来,炉中炭火烤得岁冬有些犯困,便趴在一边打瞌睡。

徐予和倚在案上想书信的事,只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她阖上眼睛,又想到了那对夫妇,根据男人当日所言,他们已经坑害了许多女子,而外祖被害恐怕与诬陷岑将军谋反一案也有关联,调查起来必然十分棘手,不如先查清楚那对夫妇,看看能否将先前被坑害的女子解救出来。

拿定主意,徐予和取了些银钱给岁冬,让她找两个机灵的家仆在肖二娘宅子附近暗中盯着。

此后几日,徐予和便一直在宅中休养,这日,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接一阵的锣鼓声,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闹得她心里直好奇。

“岁冬,外头发生了何事?不逢年过节的为何敲锣打鼓?”

岁冬低头想了想,喜出望外道:“娘子,你忘了,陆夫人说过今日春闱放榜!”

徐予和顿时反应过来,此时锣鼓敲得震天响,想来陆霄是在省试中夺得了头名,人们专门为他庆贺。

“岁冬,要不我们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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