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玉上了薛洺前面的那辆马车。
薛洺一直是很有礼数的,所以,如果他决定要同行,那么绝对是会让女子在前,他垫后。
薛洺伸出了臂膀,虽漠然,可也一副君子之态,意玉低头,瞧见他能抵得上她两个半胳膊的粗壮手臂。
她想到了那日被压在桌子上,缩了缩指尖。
后心一横,扶了上去。
直至安稳坐上马车。
全程,意玉都在一直悄悄打量着薛洺,马车上,她也掀开马车的一个小角,只能看到薛洺的后颈。
而薛洺一直木着一张脸,从没回头看过她。
等马车启程了,意玉要把方才一直撩着看薛洺的马车小角放下,驾车离去之时,却被一只大掌止住了动作。
他把那个小角直接掀开,两个人的手指撞在一起,揉在一起——
意玉偷瞧的小动作被暴露。
她看到了薛洺。
他鼻骨高挺,眉骨耸然,格外凶煞,却是直观地貌美。
立体得像外邦人。
意玉的指尖格外烫,但薛洺却皮糙肉厚,完全没注意到两人指尖相撞一般,极为淡然地侧眸盯着她的眼睛。
他只留下了一句:
“多谢你为我儿煌封备下的包袱,用心了。”
后放下帘子,不再停留一步,冷漠又有礼,没有一丝慌乱。
意玉愣愣地看着指尖。
意玉的马车往前走。
但薛洺皮糙肉厚的,多年来也没碰过女人,接触到女子柔嫩的手指肌肤,真的没有感觉吗?
此时已然到了阳春三月。
有玉兰在庭外横斜,意玉的马车先行,从玉兰树枝框出的格局里远去。
很凉,很软。
*
到了怀家,怀家备好了席面。
等宴席的这段时间,薛洺应付好了怀家父子,便快刀斩乱麻地去寻了自己的儿子煌封。
他并不想和怀家人多待。
薛洺见到自己儿子,即便父子间再多摩擦也都忘却了。
他看着一身新衣服,见着他撇过头,就差要掉眼泪的儿子,原本绷着黑着一张脸的他,难得地笑了,直接把他扛了起来,搂怀里转了个圈。
搞得原先还闹点脾气的煌封直接脸红了,“父亲,儿子如今已然不是小孩子了,不能这般抱来抱去,如襁褓婴儿一般。”
薛洺似是发现了什么乐子,一直恹恹的神色突然来了点兴致,挑眉道:“李学究教的?”
煌封被放了下来,他说自然。
薛洺哦了一声,他打量了煌封不久,说:“安静了不少,懂礼了不少,那爹爹得好好感谢下李学究了。”
“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煌封:“开头不好受,可,可……”
薛洺示意他直说。
煌封闭了闭眼睛,挺不情愿地说了一句:“是母亲的妹妹,她准备的那个包袱,有用。”
煌封的母亲是明玉,母亲妹妹,自然就是意玉。
煌封不乐意叫意玉母亲的。
薛洺的嘴角压下。
不是是因为煌封提到了薛洺触之即伤的明玉,还是因为他提到了薛洺一直厌恶的意玉。
他对意玉的感观没那么差了。
也对,毕竟是明儿的妹妹,再差,也差不到哪去。
或许,她也有点可取之处。
*
宴会时,最懂得察言观色的意玉,早早觉了梅氏的情绪不对,梅氏眼眶微红,眼睛里蓄着泪。
但还是假装了一副宽容大度的模样,保持着一副端庄大妇的模样。
见薛洺和儿子煌封坐一起,父亲怀己和平妻明莲心坐一起,而梅氏挺着腰板,身边无一人。
意玉垂下头,朝着梅氏走了过去。
为何父亲会同如夫人(明莲心)①一起?
意玉一直知道如夫人和父亲恩爱,可平时也会因礼数同名义上的正妻梅氏坐一起。
今日这个举动,像是……像是要撑腰,父亲刻意施压给母亲一般。
她才浮起了这念头,下一瞬,明玉的亲生母亲,也是怀己的平妻明莲心,在席面上当着众人的面,说起了最敏感的话头:
“明玉近日要追封诰命夫人了,这还得多亏了洺哥拿剿匪的军功给明儿向圣上求得,我这个做亲生母亲的,在此向洺哥敬一杯。”
“说来还真是抱歉,意玉那日正巧新婚,洺哥却为了剿匪没洞房……可真是,唉!瞧我这嘴快的。”
在场都静了下来,就连整日为自己亲生母亲明玉打抱不平的煌封,都知道这时候说这事不妥,皱了皱眉头。
下意识看向了意玉。
意玉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只有梅氏,害怕她听了这话闹小女子脾气,偏头对她低声嘱咐:“你毕竟做继室的,提到原配极为正常,你大度点。”
意玉只是点头,温顺地称好。
梅氏反而大度又带着骄傲地说:
“确实多谢薛将军,明儿才能得此殊荣。”
“明儿是个出类拔萃的孩子,我眼皮子看着长大的,自然会出席受封诰命,还会在老家族老上族谱时,好好夸夸明玉,主持着办场盛大的席面给明儿。”
意玉只是静静地听着,显得极为安静。
明莲心本来还担心在这场席面最有立场让她闭嘴的梅氏,会出声袒护意玉,现在一瞧……
她心中不免嗤笑。
她没了顾及,薛洺因着她是明玉亲生母亲,对她有尊重,也就回了酒,放下酒杯,她接着话头,继续道:“过些日子,明儿便要受封了,可宴席主位,也不好两个母亲都去……”
梅氏心头一跳,果然,明莲心转头看向她:“姐姐,毕竟明玉不是您亲生的,受封的场合,包括后面回夫君的老家给明儿上族谱诸事,您不好去啊……”
“就当姐姐可怜可怜明玉,这些场合,让妹妹和夫君我们两个做亲生父母的去,也好给明玉个圆满,不用受世俗的桎梏啊!”
梅氏原先还为明玉骄傲着的脸色,瞬间垮了。
她如鲠在喉,直接气蒙了,一口气不上不下的。
她想说话,想反驳。
明玉虽不是她亲生的,可是她看着养大的,是如珠似玉疼着长大的,倾尽了多少心血?就连成亲的十里红妆,都是她给添置的。
如今却要被一句不是亲生的堵回。
她看你明莲心,不是为了给明玉圆满,而是为了自己脸上有光,想在老家上族谱,面前众族老耍威风,越俎代庖她这个正妻吧。
告诉他们,她虽是正妻,可却没你个平妻威风。
谁料才动嘴皮子,便被她的亲夫君怀己给止住了话头,护住了明莲心:“说的也是,这事便这么定了,毕竟明玉是你亲生的,不好叫别人来插手。”
梅氏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她坐在那里,努力平复心情。
最终为了在怀己面前留下个贤妻的模子,努着嘴。
好半晌,说了句:“嗯,自然该如此,有什么该添置的,和我说……”
这事一解决,宴席便要散场。
然而,意玉在万般身影幢幢间,只看到了梅氏眼圈的红。
她抿了抿唇,竟出声,叫住了怀己和明莲心,站了出来:
“世间亦有零落儿女,亦有良善养父母,若不顾养恩只顾生恩,非愚孝也?”
意玉为了在众人面前的礼数,也第一次叫梅氏母亲:“意玉虽愚笨,可牲畜尚且知春暖冬寒,意玉是眼睁睁见过母亲对长姐的好,也切实感知着的。”
为何男人娶了两个夫人被视为极其正常,两个娘因为同一丈夫共同抚育女儿。
女儿因为父亲有了两个娘,却是不行的呢?
但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意玉只敢在心里说。
谁都没料到懦娘子意玉竟然会出面,她往常一直是明哲保身,明白自己的悲催处境,早早不可能也不会给自己揽事。
明莲心只是微微愣了一瞬,没想到凭意玉的性子及地位,她会出头。
不过旋即便稳下心神,想出了对策。
她似是对人心极为熟稔,不甚在意地施压:“哦?那意儿,那姐姐到底是对你这个亲生的好,还是非亲生的好呢?如何做到不偏颇?”
这话一出,意玉便难办了。
如今讲究不要露怯,尤其如今席面上还有薛洺,是属于外人,属于婆家。
意玉只能说梅氏对她更好,不若一旦露怯,意玉便会被传娘家无依,谁便都能来踩她一脚了。
而且把从小的伤疤当众揭开,谁都不乐意。
但一说梅氏对她这个亲生的好,梅氏便更不可能跟着去瞧明玉的诰命受封了。
但很明显,意玉并没有顾及,她不在乎其他的,她只想护住母亲梅氏,给其撑腰。
她很平静地娓娓道来:
“如今正直宴会,不免想到自小凡有宴席,母亲皆会带着长姐出席,带着长姐广交人脉,视若亲子。而意玉从未出席过,是因为母亲为给长姐挑个好人家,防我顽劣,抢了风头。”
“冬畋猎,七岁的我和姐姐被困,面临动一人则树枝塌陷的情况。”
“因着姐姐自小体弱,母亲有情有义,便率先救了非亲生的姐姐,我从雪地里困了两天,眼瞅着便要撒手人寰,最终是被狼叼回来的。”
“一切不过因为意玉愚钝,物竞天择罢了。母亲极为公正,既然做出舍亲子换忠义的行为,又如何不能算有情有义,付诸如此,都且不能算对长姐有爱?”
她说得极为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讲宴席,是因为今日参加给煌封接风洗尘的宴席联想到的。
讲舍亲子换别家孩子,是为了贴曾经看过的故事,故事里,一父亲便拿自己的孩子,换了没罪好友的儿子,是为忠义。
其余的遭遇。
意玉低头。
她都忘了。
说完这话,全场寂阒,只有零星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各自眼中的不可置信,落到意玉身上,有讥诮,也有震惊。
薛洺瞳孔微震。
他在意玉身上,又看到了小时候救下的那个高烧的小妹妹,一个可怜的小萝卜头,在后宅高烧不退,呢喃地叫娘。
卑微,无助,脆弱。
黑白无常随时能收走那个脆弱的生命。
他心中升起点奇怪的东西。
①如夫人:子女称平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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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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