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三月,雨丝坠在窗下的花骨朵上,打湿了青石板。
“娘子,不好了,我刚才听夫人说宫里要给煜王选妃。您亦在候选之人之列。”
丫鬟急匆匆地跑到里间。
古朴精美的花鸟纹铜镜清晰地映照出少女姣好的脸庞,眉如远山,杏眸初绽,棕色瞳仁仿佛盛着一池春水般清丽,天生一副柔弱相。
身旁立着一个年岁稍长的丫鬟呵斥道:“棠梨,不得无礼。”
名为棠梨的丫鬟止住步伐,歉道:“奴婢一时糊涂,冒犯了娘子,望娘子宽恕。”
梁以柔起身掀开珠帘,向外间走去,移动之间身上这件莲青点翠烟罗裙,裙裾摇曳,似水如波。
“无事,你且细细说清。”
“是。宫里来了一位公公,说是圣人要为煜王殿下选妃,择定了四家娘子,娘子您亦在其中。”
青黛给梁以柔斟了一杯茶,面带忧色。
自家娘子才刚离开寺庙那种清苦的地方,还未和老爷夫人好好团聚一番,又碰上这种事。
茶香袅袅,少女神色平静,不徐不急地抿了口茶,不知在思索什么。
不多时,门外传来声音,是梁夫人。
“以柔,你在吗?”
梁以柔看了青黛、棠梨一眼,二人会意,快步去应门。
叶宛凌忙扶住梁以柔,打断了她还未完成的行礼,“说了多少次,在阿娘面前不用行这些虚礼,快坐。”
母女二人手叠在一起,叶宛凌亲切地拍了拍梁以柔的手背:“我来,是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聊聊。”
此话一出,青黛、棠梨便自个告退了。
“阿娘是想说煜王殿下一事吧。”
叶宛凌讶道:“你怎的知道?”
“丫鬟恰巧撞见了。”
“你的丫鬟倒是机灵。”叶宛凌苦笑,“以柔,阿娘只问你一句,你可愿意?你若不愿,我便让你阿耶去辞了这门婚事。他好歹也是个工部尚书,连女儿的婚姻都保不住,要他何用?”
梁以柔宽慰道:“阿娘,如今并未定下谁是王妃,一切都得看煜王殿下。况且我们梁家世代为官中立,怎可因为女儿的婚事坏了规矩。”
叶宛凌摸了摸女儿的脸,细细端详着,眼中已有泪意,“可怜我的以柔,山中清苦,你一住便是十年。如今又要掺和进宫里的肮脏事。”
“阿娘,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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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微小小的身体如同藤蔓一般死死缠住明韵秋的腰,哭嚎声撕心裂肺。
“阿娘,我不走,我要留下来陪你们!”
“微微,快走,跑得远远的。答应阿娘好好活下去。”
纤细却带着不容抗拒力量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了她死死环在腰肢的小手。
此时的李微不过八岁,不经事,一双杏眼蓄满了泪珠,小脸吓得惨败,口中仍旧痴痴喊着“阿娘”。
眼看官兵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明韵秋心下一狠,银牙紧咬,将李微推到心腹手下孟诸手中,“孟诸,微微是我与老爷唯一的血脉,望你千万护好她。”
饶孟诸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此刻也不免动容,作揖道:“属下领命。”
恰逢此时,门口的老仆大喊:“撑不住了!快跑啊!”
下一秒,寒光闪过,沉重的闷响代替了所有声音。
见状,明韵秋连忙推他二人一把,“走密道,快!。”
孟诸连忙抱起李微,往密道跑去。
李微这辈子见阿娘的最后一面,就是她毅然执剑赴死,只留给她一个决绝的背影。
朝廷的官兵恶狠狠地踹开朱漆大门,如潮水般涌入,来势汹汹。
“传圣人口谕!”为首那人高踞马背,声音冰冷如铁,“李家通敌叛国,谋害太子,杀无赦。”
话音还未落下,李家仆人、一室妇孺四散逃开。
“贼子,你们欺人太甚!”明韵秋执剑怒吼,双目猩红,奋起抵抗。
纵有明韵秋和几个男丁在抵抗,然而,终究寡不敌众。绝望的抵抗如浪击礁岩,一个接一个的身影在惨呼中倒下,温热的血迅速在青石板上蜿蜒汇聚。
逐渐地,明韵秋体力不支,剑招露出破绽,两柄冰冷的长枪瞬间锁住她的双臂,将她狠狠掼跪在庭院中央冰冷的血泊里。
张宣明策马上前,居高临下,“李氏,李崇已被我斩于马下。若你乖乖认罪,我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明韵秋咬牙切齿啐道:“李家没有做过的事,为何要认。只盼苍天有眼,有朝一日还我李家清白。”
说罢,明韵秋竟夺来脖颈上的剑,众人来不及阻拦,只见那利刃划破喉咙,鲜血如泉涌出,将身下的青石板彻底浸透。
“阿娘,阿娘……”
幼女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明韵秋笑着倒在血泊中。
“阿娘!”梁以柔大惊。
屋外的青黛、棠梨听见声音连忙进来。
棠梨关切询问道道:“娘子,您又梦魇了吗?”
青黛拿起手帕轻轻为梁以柔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她嗓音微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紧绷,缓缓松开紧握的拳,“无碍,如今是几时?”
“卯时三刻。”
随后,青黛捧来铜盆、丝帕,以供洗漱。棠梨则去从梨花木衣箱里选来两套衣裳,左手一件藕荷纱绣团花裙,右手一件象牙白织锦流云裙,“娘子,今日穿哪件?”
梁以柔随意瞧了一眼,声音已恢复平日的温软,“右手边那件。”
“娘子您肤色白皙,这件衣服颜色很衬您。”
“我们娘子穿什么不好看呢。”
两个丫鬟你一言我一语,梁以柔也被逗乐,“行了,别贫嘴。今日我与叔父、兄长有要事相商,需要去云水楼一趟。棠梨,你且去知会阿娘一声,就说我近日在府中颇为无趣,想上街逛逛。青黛,你去备一辆马车。”
二人同回:“是,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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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自是热闹非凡。街道上各色店铺鳞次栉比,竞陈奇货。穿着短打衫的小贩使出浑身解数吆喝,招揽来往行人。成衣铺上了一批新衣,围满了各府各家的小娘子们。郎君们斗鸡、斗蛐蛐,引来一堆小郎阿妹一同观看。
马车缓缓地行驶在巷道上,车轮碾过地板,发出规律的辘辘声。
“娘子,前面好像有人挡着。”车夫老赵的声音带着一丝犹疑。
梁以柔素手微抬,掀起帘角一线,只见前方三、四个衣衫不整、满脸横肉的醉汉,手里还拎着酒壶。
“赵叔,换条路走。”
老赵应声欲调转马头,那几个醉汉已经围了上来。
“哟,哪家娘子的车,下来陪爷几个喝两杯!”一只粗糙的手猛地掀开了车帘,霎时,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
与此同时,云水楼二楼雅间,临窗的位置,两双眼睛将这场闹剧尽收眼底。
梁以柔当机立断带着青黛、棠梨下车。
老赵挡在前头,护住他们三人,呵斥道:“你们几个睁大眼看清楚,我们家娘子是工部尚书的千金!”
“什么千金,没听过。兄弟们,我们上!”
梁以柔暗道不好,今日出门没有乘坐带有梁家标识的马车,无法震慑这些歹人。
她握紧手中的玉簪,静待时机出手。
“殿下,再不救可就来……”羽书一句话还没讲完,就见身旁人从窗口一跃而下。
上方忽然间传来异动,众人一时纷纷抬首去寻,只见斜对面的雕花窗户,一道白色的身影如搏击长空的鹰隼跃下。
月白衣袂翻飞如流云坠地,不过转瞬,张承锦已稳稳落在梁以柔一干人身前。
“你是谁?敢挡我们的路?”其中一个醉汉问道。
“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尔等鼠辈竟敢当街调戏官宦女眷,真是活腻了!”一个慵懒中透着几分随性,却又带着不容质疑的声音突兀地在巷子里响起。
为首的汉子向其他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一起上。
然而,不过顷刻间,几人已被打倒在地,连滚带爬跑了个没影。
梁以柔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默默收起手中藏的玉簪。她抬眸,看向挡在前面的少年。
月白蹙金莲纹云锦圆领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长冠束发,露出一张过分俊美的脸,鼻梁高挺,朗目疏眉。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漆黑深邃,此时正毫不避讳地落在她的脸上,那眼神轻佻又带着玩味,却让人生不出反感之意,好像这个人生来就是这么纨绔嚣张,他的眼神就是如此。
张承锦掸了掸银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踱步过来,姿态闲适,仿佛只是路过看了一场热闹。
“娘子受惊了。”口中的话得体有礼,声音却仍是那般漫不经心。
如此衣着,如此相貌,端的上一句秋水为神玉为骨,却无半分温润如玉的做派。
梁以柔微微欠身,眸光澄澈,声音清润温婉:“多谢郎君出手相救,家父乃是工部尚书梁甫阁,若郎君得空,可来府中一坐,定以厚礼相待。”
张承锦忽然笑了笑,道:“路见不平,本王自当出手相救,何况是梁尚书的千金,娘子不必挂怀。”
梁以柔闻言顿了顿,下意识抓紧袖口,复又放开,极力压下心中万千思绪,面上仍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梁以柔再一次福身,鬓边珠钗轻晃,“臣女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当今世上能够自称王爷的又有几人呢。
煜王,真是狭路相逢。
秋水为神玉为骨。——杜甫《徐卿二子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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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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