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兜兜转转,终于来到四月初十这一天。
卯时三刻,晨雾将散未散。王府已经忙碌起来,今日煜王选妃,圣人要亲临现场。管事的吆喝着家丁、洒扫婆子、杂役。
“哎哟,这盆牡丹要摆在这里。”
“去问问膳房,皇后娘娘喜欢的水晶龙凤糕备好了吗?”
“快点,快点,耽误了贵人们,仔细你们的脑袋。”
作为王妃候选人的三位娘子,已经在后厅候着了。桑璎、谢宁霏二位娘子虽是将门之女,却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桑娘子体态娇小,如瀑长发宛如江南上等丝绸一般柔软,穿着一件明黄色彩蝶戏花罗裙,更显灵动活泼。
谢娘子人如其名,温婉娴雅。眉目如画,身着一件水蓝色薄纱长裙,典型的大家闺秀。
虽然叶宛凌千不愿万不愿梁以柔嫁到煜王府里,可因着梁家颜面,今日出门她也仔细给梁以柔梳洗一番,身上的衣服首饰都是她早早备好的。
且看梁以柔一袭鹄白色轻纱锦缎裙衬得肤若凝脂,杏眼水盈盈,仿佛画中仙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
梁以柔是近日才回到长安,此次是她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露面。桑璎、谢宁霏与她并不相熟,除了最开始礼节性的问候,后面再无交流。
桑璎以帕掩面,低声耳语道:“宁霏姐姐,怎么懿姐姐还未到?”
谢宁霏回:“且在等一会吧。”
今日出门前,云水楼的探子便来报,昨日下午,贺懿突发热疹,找了好些个医师,却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贺太常急得入宫向圣人请旨,寻了太医来府中。只是太医似乎也束手无策,开了些清热解毒的方子便回宫复命了。
贺懿是贺太常和贺夫人唯一的后代,出了这样的事,整个贺府都乱成一锅粥。选妃的事,谁还顾得上呢。因着此事事关贺懿名声,所以贺府到现在还没有一点风声放出来。
日头上来了一些,前院忙碌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一位嬷嬷到后厅来传话:“时辰已到,请诸位娘子随老身移步前厅。”
前厅花团锦簇,汉白玉台阶上闪着温润光泽,两旁婢女手捧浮雕香炉,青烟袅袅。
“臣女参加皇上、皇后娘娘、煜王殿下。”三人屈膝行礼,声音在空旷厅堂里激起微弱回响。
“免礼。”张宣明扫了一眼阶下三人,继而转向身旁的另外一个人,唇角勾起一丝“慈和”的笑意,“承锦,今天是你的大日子,皇叔从文武百官中家世显赫、德才出众的适龄女子为你选了三位出来,你且看看。”
听到张宣明声音的那一刻,梁以柔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背脊瞬间绷直。那声音与十年前十年前血雨腥风中宣判李家“杀无赦”的冷酷语调,完美重叠。眼前仿佛又浮现当年刀光剑影,阿娘倒在血泊之间。
浓烈的血腥味仿佛扼住了她的喉咙,梁以柔死死咬住舌尖,铁锈味在口中弥漫,才堪堪维持住面上的平静无波,唯有袖口下深深陷入的指甲出卖了她。
张承锦起身,恭敬拱手道:“侄儿惶恐。但凭皇叔父、皇后娘娘作主。”
张宣明眼中掠过一丝满意,抬手示意苏皇后,“皇后,开始吧。”
选妃总共三试,一试琴,二试书,三问话。不过这些都只是走个过场罢了,最后选谁自然还是看煜王自己。
一通试下来,一个半钟头就过去了。
苏皇后莞尔,“承锦,三位娘子皆是才貌双全,蕙质兰心,你可有属意之人?”
张宣明附和道:“是呀,承锦,你想选谁。倘若都喜欢,纳做妾也并无不可。”
张承锦抬眸,目光掠过阶下三人。当视线触及梁以柔时,他唇角扬起一个堪称惊艳的弧度。
“回皇叔、皇后娘娘,”他声音清朗,带着一丝少年人的雀跃与笃定,“侄儿……心仪梁娘子。”
此话一出,周遭安静一瞬。桑璎与谢宁霏难掩惊诧,苏皇后的笑容微顿。
张宣明摩挲扳指的手指骤然收紧,状似无意地询问道:“容皇叔多问一句,今日这几位娘子才学样貌都很出众,你为何独独属意梁氏女?”
“大概是因为今日梁娘子穿的衣裳与我最相配。”
众人一时无话,目光齐齐在煜王和梁娘子之间来回巡视。
煜王殿下今日头戴金纹冠,贵气自生,着一件玄色织金锦袍,袍间暗纹精致,腰间垂一枚麒麟白玉佩,尽显矜贵之姿。
二人一浓一淡,一刚一柔,确是宛如一对璧人。
张宣明一时震怒,猛地一拍扶手,“荒唐,婚姻大事,关乎宗庙社稷,岂容你以衣色相配这等儿戏之言轻率定夺?”
苏皇后连忙起身,扶住张宣明,为其拍背顺气,“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她看向张承锦,巧妙地打起圆场,“承锦,照你这话,羽书今日与你都是黑衣,你二人岂不是更般配。”
一时间,婢女小厮们都笑出声来,场面一下子从死气沉沉转得生动了些。
张承锦闻言,唇角勾起,眼尾略微上扬,幽幽地看了眼一旁的羽书。
羽书被这一盯,背后出了一片冷汗,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现在就使轻功飞走。
羽书是张承锦的近侍,八岁就跟着他了。平日里衣食住行,都是府里的管事准备的。羽书好深色衣裳,因平日出任务沾了血腥污秽也好清理。今日只是恰巧与殿下穿了同色系衣服,怎么就被皇后娘娘拿来说事了呢,羽书心里苦啊。
“皇后娘娘,承锦不好男色。我对梁娘子实际是一见钟情。不过不是在这,而是一月前。”
苏皇后微微笑了一笑,“你且说说看。”
张承锦回头看了一眼梁以柔,目光明亮,“一月前,我与梁娘子有过一面之缘。彼时她车驾被几个腌臜泼皮围困,侄儿路见不平,便出手解围。惊鸿一瞥,梁娘子仪态万方,容貌清丽,令我一见倾心。事后,侄儿命人查访,方知她是梁尚书爱女。得知她亦在王妃候选之列,侄儿心中……实是欣喜万分。今日得偿所愿,全赖皇叔恩典。”
亦是今日主角之一的梁以柔,低垂着头,心中思绪万千。这一番话当真是滴水不漏,她不禁怀疑当日之事究竟是巧合还是人为了。这个煜王殿下果真如她所想,十分不简单。
苏皇后适时展颜,温婉笑道:“原来如此,陛下,看来这桩婚事冥冥之中就定下了。”
张宣明紧绷的面色稍霁,“既是你真心属意,朕便允了。望你日后收收性子,善待王妃,莫负朕望。”
“承锦多谢皇叔,皇后娘娘成全。”
-
选妃就在这样的插科打诨中结束了。
煜王殿下虽说是个纨绔子弟,但是偏生了一副冠绝风华的好相貌,生生将长安城娘子们的心勾成瑶池里的摇曳的花影。
那一旨赐婚的旨意,随着梁以柔从煜王府回到了梁府,一路上不知搅碎了多少娘子的美梦。
曹公公将圣旨交到梁甫阁手中,“梁尚书,令媛可是煜王殿下钦定的王妃,您着实是有福气呀。”
梁甫阁笑着回话道:“多谢曹公公。时候还早,不如进屋喝杯茶休息一番。”
曹公公已还需回话为由推辞。
送走宫使,梁甫阁和叶宛凌一左一右围到梁以柔身边。
“柔儿,今日在煜王府发生了什么,你……”叶宛凌一时顿住,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
梁甫阁长叹一口气,“还能发生什么,以柔要做王妃了。”
看着养父母眼中真切的恐惧与心疼,梁以柔心中已仇恨筑起的墙,裂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有时候,如果没有仇恨在身,她也想做他们的女儿,做梁以柔。
可是,她是李微,背负着血海深仇的李微。
世间本就没有清白可言,忠良抵不过天子笔。只有活下去,才能为自己挣来真相大白的机会。
李家的仇一日不报,冤屈一日不洗清,梁以柔一日无法做自己。十年来的冷心冷性,如今面对与自己有十年养育之恩的养父养母,她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梁以柔安慰道:“阿耶,阿娘,你们放心,我是煜王殿下亲自定下的煜王妃,无人敢欺我。”
梁甫阁,叶宛凌相望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出无可奈何。
见叶宛凌还要说什么,梁甫阁先一步出声打断:“好了,今日以柔也累坏了,青黛、棠梨送娘子回房休息。婚期定在六月初五,我和你阿娘得赶紧把嫁妆给你准备起来了。”
房门紧闭,隔绝了外界,梁以柔背靠门板,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张宣明……张宣明!
那声音、那目光,如同淬毒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袖中,掌心被指甲刺破的伤口隐隐作痛,一切都在提醒着她方才距离仇人多么近,又是多么的无力。
她一定要亲手手刃仇人,洗刷李家的冤情。
一切看起来都照着她所预想的在进行,只是似乎哪里出了差错。
今日张承锦在御前的那番说辞,无论旁人信与否,梁以柔是绝对不信。
一见钟情,怎会如此的巧合?
今日张承锦到底为何要这么说,难道他也是早有预谋。
煜王,张承锦,你究竟知道什么,你又想做什么。
-
王府书房,烛火跳跃。
张承锦褪去了人前那身“骄纵纨绔”的皮囊,玄衣如墨,立于窗前,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的麒麟白玉佩。
“那几个人可处理好了?”声音低沉,不带温度。
羽书拍拍胸脯道:”殿下放心,那几个醉汉都是隐卫里的死士,当日的事无论怎么查都只是英雄救美的巧合罢了。”
张承锦早在看到王妃人选之时,心中便以了然。这是张宣明对他的试探,十年的皇宫生活终究还是去不掉他的疑心。
蛰伏十年,他自然不能在此刻功亏一篑,这出叔侄和睦的戏码,他当然要好好陪他演下去。
隐卫查来的消息里说贺懿似乎有了意中人,而梁以柔因着体弱自幼时就在净栖寺修养。两相决断,张承锦选择了梁以柔。贺懿心有所属,易生变数,阻碍他的计划。梁以柔看起来似乎只是一个柔柔弱弱的世家女。
至于英雄救美的桥段,也是张承锦一手策划。选梁以柔为妃,总要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才能瞒过张宣明。
然而,他自诩算无遗策,却还是中途生变。
“殿下,您说梁娘子费劲心机地想嫁给你是为了什么?”羽书沉不住气,直接发问。
为防意外,张承锦在选妃前一直让羽书去暗中盯着梁以柔的一举一动。谁料,羽书日夜搜寻,竟然意外发现梁以柔扮作神婆装神弄鬼蒙骗贺懿一事。
此事确是勾起张承锦的疑心。
堂堂尚书千金,怎样的郎君寻不到。况且她一个闺阁女子,却与云水楼的江湖人士有染,着实可疑。
张承锦凝眉思忖,拇指在食指中指之间来回摩挲。
羽书不知道殿下有没有听到他刚刚的话,于是又唤了一句:“殿下?”
张承锦冷声开口:“怎么。”
“你说梁娘子会不会早就爱慕殿下,所以才……”
羽书话还来不及说完,就感觉有一道阴恻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连忙噤声。
“还不去把你的衣裳换掉,日后不许与本王穿同色衣裳。”
语毕,张承锦便起身离开。
羽书边问边追上,“殿下,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我怎知你明日穿何颜色。”
张承锦不理羽书的话,吩咐道:“在大婚前,你继续去盯着梁以柔,有任何异动都要向我汇报。”
“是。”
不等羽书跟上,张承锦已翻上马背,玄色锦袍于夜风中宛如翻飞的鸦羽。
白马一时受惊,前蹄高高扬起,划过青石板,溅出一串火星。张承锦单手攥紧缰绳,腰腹发力拉住白马。
梁以柔,你步步为营,所求为何?
这盘以婚姻为名的棋局,莫非你也是执棋人?
少年端坐马背,银鞍白马踏着满地月光扬长而去。
“殿下,你等等我啊!”羽书挥手大喊。
当时只道是寻常,万般天下不及你眉间肆意张扬。
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性德《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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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选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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