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凤鸣与北靖使团启程离京。

天色未明，晨雾如纱，笼罩着长安城外十里长亭。

太子与煜王率领文武官员及女眷，于此为两国使团践行。

侍从们手捧抚琴舞凤纹海棠形漆盘，其上玉壶光转，清酒盈樽。张承兴与张承锦各执一杯践行酒，面向阿史那·沙罗与凤临曦。

“此去山高水长，万里鹏程，望王子、王女珍重。”张承兴朗声说罢，举起手中鎏金花鸟纹高足银杯，一饮而尽。

众人随之举杯相和。

梁以柔亦在送行队列之中，只是她依礼站在女眷人群的前排，并未上前周旋。张承锦以她围猎受惊、需静养为由，已向宫中请准，免了她这些虚礼酬酢。

满载着精美丝绸、瓷器、茶叶及约定粮种的马车与驼队，在清脆的銮铃声中缓缓启程，碾过覆着薄霜的官道，逐渐消失在迷蒙的晨雾里。

喧嚣月余的万寿节，终是随着那远去的车轱辘声，落下了帷幕。

回府的马车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张承锦解下沾了寒气的墨色大氅，将其搭在对面的锦凳上，大氅上的冷意与车厢内的暖气相撞，凝出几缕细微的白汽。

他自怀中取出一封缄口的信笺，递给梁以柔：“凤临曦临行前，托我转交于你。”

梁以柔微感诧异，接过信展开。雪浪笺上，只有寥寥数字：

「梁以柔，救命之恩，凤临曦铭记于心。他日若需，刀山火海，亦偿此情。」

她指尖抚过墨迹，疑惑道：“你没有告诉凤临曦，白虎之祸，实乃张承兴针对我的圈套？”

张承锦摇首，顺势挪近，凑到她的身边同看信笺。

“此事牵涉过深，我只请她保守你会武的秘密。若让她知晓全是张承兴布局，没了救命之恩的牵扯，或许她就不会帮你保守秘密。”

张承锦如是解释。

梁以柔却觉得，以凤临曦那般骄傲直接的性子，即便知晓真相，亦会信守承诺。但她未再多言，只将信笺仔细折好收起。

温香软玉近在咫尺，车厢内暖意熏人，张承锦只觉心口一热，指尖微痒，竟有些心猿意马，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手臂自然而然地环上少女不盈一握的腰肢，下颌轻抵在她纤细白皙的颈侧，贪恋那抹幽微的桂香。

冬日衣衫厚重，加之炭火旺盛，梁以柔只觉得被他这般紧密地搂着，更是闷热难当，忍不住轻轻推他：“别靠这么近……热。”

张承锦却充耳不闻，只当她羞怯，抬起眼，眸光诚挚，甚至一本正经地“献策”：“若是觉得热，不如将半臂褪了？或能凉爽些。”

梁以柔面颊霎时飞上红霞，用力将他推开些许。

张承锦见她羞恼，见好就收，从善如流地松开手，眼底笑意更深。罢了，左右回到府中，关起门来，再慢慢亲近不迟。

梁以柔脸皮薄，像小猫一样，不能惹她，要常常给她顺毛。

为转移话题，梁以柔正色问道：“近日宫中，可有何异常动静？”

距离张宣明毒发之期仅剩月余，她心中总隐隐感到不安，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

张承锦神色亦凝重起来：“宫闱表面一切如常。不过，张宣明似乎也察觉自己大限将至，万寿节那几日的露面，全凭参汤吊着一口气强撑。我料想，明日的早朝，他多半不会现身，会由张承兴代为主持了。”

“太子代帝临朝，百官难免猜测圣体违和。”梁以柔忧心忡忡。

“怀疑便怀疑，”张承锦眸光冷冽，“众臣至多以为陛下是忧劳国事，以致龙体抱恙。无凭无据，谁敢妄言？”

话已至此，梁以柔知他自有成算，不再多问，只盼一切能依计而行，不出纰漏。

张承锦见她眉宇间愁云未散，又温声宽慰：“放心，诸事皆已安排妥当。梁家那边，我也已加派隐卫，日夜暗中护卫。”

梁以柔蓦然抬眸，眼中难掩讶色。她本正思忖如何寻个借口，让梁甫阁借年关之机，带着叶宛凌告假离京，暂避风头。不想他竟已思虑如此周详，连梁家都顾及到了。

转念一想，张承兴在未知她真实身份时，就敢对她痛下杀手。

若梁甫阁与叶宛凌此时无故离京，必引其疑心，反而不美。

留在长安，居于天子脚下，或有“灯下黑”之效。

倘若谋事失败，他们不知内情，或可免于牵连。

可若功成……她又要以何面目，去面对这十年来视她如亲出的她们二人？

思及此，梁以柔不由得垂下眼睫，默然不语。

“怎么了？”张承锦甚少见她如此失魂落魄，关切地问道。

“我只是在想，待他日身份大白于天下，我该如何面对他们二人？”她声音微弱，带着难以排解的迷茫与愧疚。

张承锦自幼历经巨变，聪慧晓事，立刻明了“他们二人”指的是谁。

他并未立刻回答，沉吟片刻，方缓声道：

“梁以柔，我与梁尚书、叶夫人交集不深，远不及你了解他们。但仅凭这寥寥数面的观感，我深信，他们不会怪责于你。这十载光阴，并非只有你将他们视为亲人。他们待你，想必早已是舐犊情深。”

他顿了顿，又道：“亲人之间的羁绊，从不系于血脉，而在于真心的付出。”

这番话，是他的肺腑之言。若血缘当真可靠，张宣明又怎会对他的父王，自己的亲兄弟，狠下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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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年关，王府上下张灯结彩，焕然一新。

朱红廊柱缠绕金红彩绸，檐下宫灯次第高悬，映照着积雪，漾开团团暖光。

自八岁家破人亡后，这是梁以柔首次在长安过年，处处都觉得新鲜。舒沁也常来寻她，二人结伴出府，穿过人声鼎沸的街巷往西市采买年货，笑语喧阗。

梁以柔悄悄为身边众人都备下了一份新年礼物。

赠予舒沁的，是一盒精巧的江南花露香膏。以玫瑰、茉莉蒸馏提纯，盛于螺钿镶嵌的小圆盒内，用以冬日滋养手面，防之冻裂，香气清雅不俗。

这是托了正在云游四方的吴静惜，特意从江南捎来的时新之物。

前段时间她寄信说在江南游历，现下不知又到了何处，总归天南海北必有去处。

舒沁收到礼物时，惊喜之余，故作嗔怪：“以柔，距除夕尚有半月呢，你怎地这般心急？我的礼物还未备好呢！”

梁以柔提前相赠，自有原因。

张宣明病发以及宫变，多半就在除夕前后，结局难料。这些心意若不早早送出，只怕再无机会。

不过，她将这番忧虑深藏心底，只笑道：“既已备好，留在手中反觉惦念。你若不喜，我拿回去便是。”

言罢，梁以柔作势伸手拿回礼物。

“诶诶！我开个玩笑罢了！”舒沁忙将香膏藏于身后，笑靥如花，“送出手的礼，哪有收回的道理？”

回到府中，梁以柔又取出为青黛、棠梨备下的厚礼——是足够她们安身立命的一笔丰足银钱。

“大事在即，成败难料。你们跟在我身边多年，如今也到了适婚之龄。不若趁此年关，府中惯例放归部分年长侍女之时，悄然离去，并不惹眼。”

这是她能想到，为这两个自小相伴的丫鬟谋划的最好出路。若愿嫁人，此银可为丰厚嫁妆；若想自立，她们二人亦可合伙经营一个小生意，安稳度日。

青黛与棠梨闻言，立刻双双跪倒，泪盈于睫，齐声恳求：“求王妃莫要赶奴婢们走！”

梁以柔心下为难，俯身将她们扶起：“此刻离开，方能保你们平安。”

棠梨连连摇首，泪水滚落：“王妃，奴婢与青黛誓死追随您。无论生死，我们都要陪您到最后一刻！”

梁以柔看向青黛，只见她也重重颔首，目光坚定。

“罢了，”她终是松口，“起来吧。”

两个丫鬟泪眼婆娑，一脸茫然

“我数三声，若再不起来，可真要赶你们走了。”梁以柔故意板起脸。

二人闻言，慌忙互相搀扶着站起。

“好了，擦干眼泪。准你们留下便是。但需记得，无论何时，自身的性命最紧要，明白吗？”

“奴婢明白！”两个丫鬟破涕为笑，异口同声。

打发了她们去整理仪容，屋内霎时安静下来。

冬日昼短，窗外的天色已近乎墨黑。

梁以柔不觉心生疑惑：张承锦昨日明明说好，今夜会早些回来一同用膳，为何至今毫无音讯？

正当她凝神思忖之际，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梁以柔心中一喜，以为是张承锦归来，步履轻快地前去应门，语气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娇嗔：“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晚——”

门扉开启，门外站着的，却并非她心中期盼的那个人。

只见太子张承兴负手立于廊下，昏黄的灯笼光晕勾勒出他瘦削的身影。

他缓缓抬眸，脸上漾开一抹温文尔雅，却无端令人脊背生寒的浅笑，声音轻柔得如同毒蛇吐信：

“皇嫂，是我。”

这一章叫别离，应该是有三个别离。第一个是两国使臣的离开，第二个是吴静惜的离开，第三个就是结尾啦，殿下与女宝的暂时别离[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不过静惜和王女还有戏份，之前说过了，这篇文的女孩子都挺好的。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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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