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枕东南烟波,倚江南画桥,水巷逶迤,商舶云集,端的是锦绣繁华之地。
从长安至宣城,需要走十天的水路。那一晚,张承锦带梁以柔赶到渡口,堪勘搭上最后一艘南下的客船。如今,已是浮舟江上的第十日。
此次出行,梁以柔只带了棠梨一人在身边。一则,张承锦不欲招摇过市,暴露身份,所以不便带很多人在身边。二则,王府刚刚没了管家,府中日常事务总是需要有人打理。青黛比棠梨年岁稍长一些,性子也更加沉稳。梁以柔再三思量决定留下她在王府,并让她碰到无法决断的事,去梁府找叶宛凌拿主意,再不济,修书一封给她。
舟上十日,梁以柔也给云水楼送过一次信。信中内容简洁,寥寥几笔带过最近发生的事,并告知他们,近日不在京城。
张承锦与她仍旧和从前一样,同桌而食。只是船舱床铺狭小,他们不在一起同榻而眠。
但是他们相处的时间还是比之前多了很多。江上时光寂寥,船上的娱乐并不多,两人几乎都在船舱内对坐读书。有时候,张承锦也会为梁以柔斟茶倒水。
如此一番光景,竟让梁以柔恍惚生出几分错觉,仿佛他们已是相濡以沫多年的寻常夫妻。
然而,这个错觉早在一开始就被梁以柔验证了。
羽书与棠梨迟了两日,方追上大船。当夜,梁以柔便无意听到了舱内的对话。
羽书侃侃而谈,声音带着几分兴奋,“王妃真不是寻常女子,琴棋书画且不论,她竟精通骰子!那日为给廖云帆下套,足足教了属下一个时辰。殿下,王妃帮我们拔掉了廖平这个蛀虫,是不是可以证明她和张宣明并非一党?
门外的梁以柔在听到这个名字后,心口一颤,她极力压下胸中汹涌,以免被门内两人察觉。
舱内的张承锦身上还是昨日那件宝蓝色织锦长袍,绣纹繁复精致,衬得他面容愈显俊美矜贵,却也透着股疏离的寒意。。
“不是一党又如何?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却能做尚书府十年的千金,还会这么多歪门邪道,她身上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羽书不解,“可是我们已经查过了,梁娘子确实是孤儿。殿下既不信她,为何带她同来宣城查案?”
张承锦指尖轻点桌面,嗓音冷冽如霜,“我自是不信她,梁以柔聪慧多智,留在长安难免生变,不如带在身边得好。”
羽书似懂非懂问道:“殿下是怕张宣明策反梁以柔?”
张承锦打了个响指,“聪明,总算有点长进。”
羽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颈。
“不过,梁以柔并不是善茬,没有那么好策反。”
“那梁娘子到底是敌是友?”
“无论她是谁,挡我复仇者——皆死。”
梁以柔攥紧手中的锦帕,屏息悄声离开。
原来……原来如此。
她之前的猜测分毫未错,煜王,果真知晓前太子殒命的真相。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冲散了方才的惊悸与寒意,那感觉似乎是……庆幸。
庆幸她和张承锦不是对立的两方,不是命中注定的宿敌。
或许有朝一日他们能够成为同盟,并肩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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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船抵岸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夕阳西沉,归鸿阵阵,隐于山林。
江风带着水乡特有的潮润气息扑面而来。
岸上早有数人恭候多时,为首者身着绯色官袍,正是宣城尹展鸿章。
“下官展鸿章,恭迎煜王殿下!”展鸿章深深一揖。
张承锦虚扶一把,浅笑一声,“展大人不必多礼。本王此行,乃奉大理寺之命查案,视我如一般官员即可。”
展鸿章连声道“不敢”,侧身引路,“天色已晚,殿下舟车劳顿,还请与我移步到寒舍。”
张承锦含笑点头,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身后的梁以柔,那笑意里分明藏着几分促狭。他抬手对展鸿章做了个“请”的手势。
梁以柔、羽书、棠梨在后跟着。梁以柔怎么想都觉得张承锦最后那个笑不怀好意。
莫非是她身上这身装扮真的很怪异?
临下船,张承锦拿了一身男子衣衫给梁以柔让她换上。
“殿下,不是说要妾身陪你查案,为何要穿男子服饰?”梁以柔换上那身过于宽大的靛青长衫,勉强掩住窈窕身姿,忍不住问道。
张承锦凤眸微挑,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圈,“我妻甚美,本王吝于与人共赏,只好委屈你一二。”
梁以柔自是不信这番鬼话,却也只得认下。
张承锦又端详片刻,仍觉不足,忽地灵光一闪:“有了。”
只见他从袖中变戏法似的摸出一绺假须,竟亲手要为她贴上。
“殿下!”梁以柔蹙眉欲躲。
少年指尖温热,若有似无擦过她的唇瓣,迅速将那假须粘在她唇上。
看着眼前“少年郎”那副不伦不类的模样,他眼底笑意更盛,抚掌道:“如此甚好,现在你就是本王新收的侍卫,名唤千帆。”
恰好这时,棠梨回来了。他扬声吩咐:“棠梨,给你家‘小郎君’梳个利落发髻。”言罢,施施然负手而去。
棠梨见梁以柔这副模样,瞪圆了眼,“王妃,您这是……”
梁以柔虽以前也与穿过男子服饰,却是头一回被一个男子这般指挥着拾掇。一股羞恼直冲脑门,她盯着张承锦远去的背影,低声恨恨:“煜王,当真是个……混不吝的纨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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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在展府落脚,张承锦为了解案情,先与展鸿章到书房去看狱案。
小厮先引着棠梨去了一间厢房,接着领着梁以柔和羽书到另外一处。
小厮赔着笑解释道:“展府客房有限,这段时间只好委屈两位大人共处一室。”
羽书大骇,指指梁以柔,又指指自己,口中含糊不清,“我……和她(他)!?”
小厮刚走远,梁以柔已蹙紧眉头,丢下一句“我去寻棠梨”,转身便走。
徒留羽书在原地,自说自话道:“诶,这个殿下既然都准备带梁娘子了,为何又偏要她扮作男子?”
舟车劳顿,梁以柔在棠梨房中沐浴良久,洗去一身风尘。
水汽氤氲中,棠梨一边替她绞着湿发,一边压低声音问:“王妃,既知煜王与张宣明并非同路,我们何不……?”
梁以柔倏地抬手,纤指按在棠梨唇上,眸光清冽似水,示意她噤声,“张承锦心思深沉,未必肯信。身份之事,关乎性命,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露丝毫痕迹。”
棠梨郑重地点了两下头。
门外忽响起叩门声,伴随着一道熟悉的清朗嗓音。
“梁以柔,开门,是我。”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梁以柔迅速拢好微敞的中衣襟口,起身开门,语气冷淡,“殿下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展府走廊处悬着一盏方形走马灯,走马灯发出淡淡微光,映在两人身上。
灯影下,少女双颊犹带水汽蒸腾出的薄红,几缕湿发黏在雪白纤细的颈侧,杏眸含水,平日里那份清冷疏离被弱化了几分。夏衫单薄,襟口微湿,勾勒出隐约的弧度。
张承锦目光在她身上凝了一瞬,旋即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轻咳一声,“随我去我房中歇息,羽书已经和我说了事情缘由了。”
梁以柔悠悠开口,“‘千帆’乃殿下侍卫,若与殿下同榻而眠,传扬出去,恐有损殿下清誉,引人误会殿下有……龙阳之好。”
张承锦眉梢微挑,心道:好个牙尖嘴利。他轻叹一声,语气难得带上几分无奈,“此事确是我考虑不周,棠梨的屋子狭小,你与她同住,恐怕她只能席地而卧。”
梁以柔转头一想,只他所言在理,终是妥协。
回到张承锦那间更为轩敞的上房,他褪下外袍,自去汤室沐浴。
梁以柔坐在床沿,手中绞着半干的青丝,心绪如江涛翻涌。张承锦现在没有一开始那么防备她了,愿意带她来宣城,只是为了防止她与张宣明碰面。
可这查案,梁以柔蓦地放下綃巾,轻蹙细眉,喃喃道:“查案,要在宣城浪费多少时间呢。”
水声渐歇,不多时,张承锦已经沐浴完毕,披着件宽松的墨色寝衣出来。
梁以柔仍坐在床榻边,见他出来后,抬首问道:“殿下,明日查案,可否允我同往?”
张承锦十六岁以惊世之才应明法科,一举夺魁。世人本以为他会因父母惨死而颓靡不振。然而,这个魁首属实打得众人一个措手不及。一时之间,长安的大街小巷,人人都在感叹天家出了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张宣明更是顺势擢升他为大理寺司直。
不过,这四年来,经其手的案子寥寥无几,这也是张承锦特意设计的。
毕竟他在人前是一个不学无术、斗鸡走马的纨绔子弟,这个形象已经扮演了六年,一朝打破难免惹人怀疑。所以他在大理寺都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唯有碰到真正棘手的大案,且感兴趣,他才会出手。
如此随意的态度,连大理寺卿都拿他没办法。好在,幸而经他手的悬案总能拨云见日。
不去衙署时,他除了秘密训练隐卫,就是混迹于长安的走马斗鸡场、酒楼鹰苑,将“纨绔”二字演得入木三分。
当初选择去大理寺为官的时候,张承锦也是做了考量的。远离权力中枢,只理刑名,方能稍减张宣明的戒心。
梁以柔看了云水楼打探来的消息,自然是清楚他少年英才的故事,再结合船上所闻,对他蛰伏大理寺的用意已了然于胸。眼下只盼着能助他一臂之力,早日了结此案,速返长安。
张承锦斜倚在床榻外侧,寝衣微敞,露出些许结实的胸膛,似笑非笑地睨着她:“既带你来了,岂有不让你看戏的道理?”
“多谢殿下。”梁以柔微微松了口气。
张承锦却忽然倾身靠近几分,眼底带着探究,“不过,本王倒好奇,你为何如此急于回长安?”
梁以柔心头一跳,没想到刚才的话还是让他听了去。
她面上不显,只垂下眼帘,羽睫轻颤,声音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与思念,“殿下莫非忘了归宁那日,在梁府应承过妾身,会常带我回去探望阿耶阿娘?此番出来,太过仓促,未能与他们细说,归期难料,心中……实在记挂。”
张承锦甫一起身,“呵”了一声,“本王一向断案如神,不出半月,我们便能离开宣城。”
语毕,张承锦忽扬广袖,满室骤然陷入一片暧昧的昏暗。
梁以柔已挪到床铺里侧,裹紧了薄衾,却仍不放心,在黑暗中轻声追问:“殿下金口玉言,既应了妾身,可不能食言。”
身侧的床榻微微下陷,属于男子的温热气息靠近,张承锦侧身而卧,与她对视。
少女的杏眼水润莹亮,仿佛盛满天上星河。
张承锦本想说他不吃激将法这一套,可是不知为何,望着她这双眼,话到嘴边滚了一圈还是咽下了。
黑暗中,两人呼吸可闻。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清晰,“本王应你便是。”
梁以柔喜出望外地道谢。
听到她又自称妾身,张承锦下意识皱眉,声音轻缓,“梁以柔。”
“嗯?”
“以后只有你我二人,你不必自称妾身。”
日常随地大小演[奶茶][奶茶][奶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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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千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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