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丞相府门口,聂广之膝盖一软,铿锵有力地跪了下去,对着皇宫的方向又是一拜。
他眼中热泪打转,发自肺腑地大声道:“臣聂广之有愧天恩,承蒙陛下饶恕,此后定当鞠躬尽瘁,时时检讨自身,不负陛下信任。”
自从嫁给聂广之,晋琬灵很懂得什么叫夫唱妇随,膝盖几乎和聂广之同时着地。
家里的主子跪了下去,后头的下人自然也跪了下去,从家门口跪到里边的照壁。
陛下的身体虽没有亲临丞相府,但这么多人扑通跪下去,陛下的灵魂应是飘在丞相府门口的。
寻常人家遇上祸事,归来时跨火盆,用柚子叶抽身,再好好吃一顿去去晦气。
但丞相大人深明大义,拥有较强的自省能力。
虽然马不是他的,下毒的也不是他,甚至是有人故意陷害他,但陛下把他关起来。
那就是他的错!
待丞相大人在书房内痛哭流涕,写完悼念太子的诗文,和求陛下再惩罚一下自己的奏章。
丞相府终于开了第一顿饭。
端上桌的是苦瓜炒白菜,白萝卜汤,清蒸地瓜。
晋琬灵看着桌上这三道令人毫无食欲的菜,有些想呕吐,上菜的李妈妈小声道:“夫人,这三道菜都是丞相大人叫做的,不关我们的事。”
李妈妈很幸运,在她嘀咕完后,丞相大人才憔悴地进来,仿佛被马摔死的不是太子,是他老爹。
不过丞相大人的老爹早就死了。
丞相用饭时不用下人在屋里服侍,他说十多个人在旁边布菜是奢靡之风。
聂广之夹了一片苦瓜给自己,又夹了一片苦瓜到晋琬灵碗里。
他嚼完苦瓜,感慨道:“狱中饭菜难吃,如今回到家里,便是苦瓜也这般有滋有味,前人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夫人,你怎么不吃?”
晋琬灵将筷子放在碗上,嘴角一抽。
这屋子里就两个人,他演给谁看呢?
哦......是演给她看的啊。
放下筷子的那一瞬间,晋琬灵差点忘记了自己嫁给了丞相,嫁给了权力和地位。
晋琬灵捻起那片苦瓜,微笑道:“夫君说得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聂广之纠正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我要时时谨记,自己是陛下的仆从。”
晋琬灵:“夫君说得是。”
聂广之舀了大大一勺地瓜进自己碗里:“想当初陛下微服私访,路遇一穷苦老太靠卖地瓜为儿女治病,潸然泪下,你我盘中之餐,却是百姓救命之钱......”
晋琬灵睁着大大的眼睛,睫毛偶尔眨一眨,她的眼睛本就生得好看,流光宛转,这样盯着一个人,在聂广之眼中无疑透着女子的崇拜。
然而他不知,晋琬灵正聚精会神地走着神,聂广之的话没有一句进她耳朵里,但面上她听得那样专注,这是身为丞相夫人的修养。
晋琬灵心想:会不会有人在外面记录着,将丞相大人吃个饭都要感念君恩,感谢上苍,“深刻”自省之事传出去,最好传到陛下耳边,最好传遍大街小巷,最好千古流传!
这才符合聂广之沽名钓誉的调性。
晋琬灵见耳边的嗡嗡声停了,好似学生听了老师的教诲,深有体会道:“夫君说得是。”
聂广之:“如此一来,便有劳夫人了。”
什么?
晋琬灵自然没听到聂广之要劳烦自己做什么,于是假装思索,并不作答。
聂广之以为她不愿意,劝道:“芩纱少时淘气,对你多有得罪,但如今她已到待嫁之年,你这个做嫂嫂便不计前嫌一次,为她相看个好的,冤冤相报何时了,夫人大度,定能以德报怨。”
原来是要她为聂广之的堂妹安排婚事,不过他是怎么从陛下讲到了聂芩纱的婚事......?
聂家本是冀州一个不大不小的世族,聂广之能当上丞相,属于鸡窝里出了一只凤凰。
丞相大人铁面无私,拒绝提拔自己的穷亲戚,因此与老家的族人不甚热络。
按照惯例,晋琬灵每年都得跟聂广之一起归乡祭祖,族人知道聂广之那边说不动,就撺掇着妯娌姑子向晋琬灵说好话。
晋琬灵自然没那个能耐从好面子的铁凤凰身上拔毛,只能假笑着应付,别人捞不到好处,总有一腔火气,不能对丞相发,就仗着辈分指桑骂槐说晋琬灵狗仗人势......
晋琬灵被抨击最多的,便是她商人之女的身份。
想当初聂广之娶晋琬灵时,直接绕过了宗族,由陛下赐婚。
她犹记得第一次跟聂广之回冀州时,亲戚们对她笑脸相迎,然后当着她的面,递眼色,那样子像是在说:“瞧瞧,果然是靠样貌勾了男人的心。”
不对,这话是晋琬灵在席间不胜酒力,去后面的园子里散步时真真地听到的。
说这话的人,正是聂芩纱小姐。
那会子她才多大?
还没到晋琬灵肩膀呢。
聂芩纱小姐也从不尊称她一声堂嫂,看到突然出现的晋琬灵,瞪着她的绿豆眼:“喂!你怎么偷听人讲话,商人之女都似你这般没规矩吗?”
那次晋琬灵是真的喝多了,随口骂道:“你这绿豆眼的小王八蛋,是你堂兄在京城当官,你有哪门子脸面瞧不起人?”
从她立志要嫁给丞相起,从没说过这么失态的浑话。
她辛辛苦苦打造的温婉淑德的好名声!差点在此毁于一旦。
聂芩纱到底是官家小姐,骂人这一项技艺只够在她同龄人之中饶饶舌,当时就瘪了嘴,回去告爹娘了。
晋琬灵当然不承认,碰巧聂芩纱小姐生性顽劣,琴棋书画样样不精通,还爱胡编借口偷懒,欺负性子柔弱的姊妹。
在聂广之的竭力维护下,聂芩纱小妹妹被以编排她人,有失礼节的罪名罚去祠堂跪了一夜。
原本这样的罪名在聂家是罪不至此的,但那时丞相正好下定决心整顿族风,培养一个高风亮节的书香世家,聂芩纱赶上了好时候。
晋琬灵和聂芩纱的梁子便这样结下了,每年晋琬灵回冀州时,免不得要跟聂芩纱斗智斗勇一番。
聂芩纱小姐光长个,不长脑子,次次惨败,眼看着要被晋琬灵治服时,竟然离家出走了。
上一次听到聂芩纱的消息,还是半年前,晋琬灵对镜描眉时,聂广之冷不防地站到她身后,说:“芩纱回来了。”
晋琬灵手一抖,眉尖耷拉下去。
心道:小冤家隔着这么远都能作怪呢。
后来聂广之似乎也提过聂芩纱年纪到了,该相看人家了,让晋琬灵留意着京城里合适的人家。
不过晋琬灵那时在看账本,随口敷衍了几句,并未放在心上。
给聂芩纱找夫家可不是件简单的差事,聂广之爹娘在他少年时双双去世,由聂芩纱的爹娘照看着读书成人。
聂广之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要让聂芩纱嫁到京城来。
京城官宦人家之间的婚嫁,哪个不讲究门当户对?
聂芩纱小姐是个心比天高的,京城里的小门小户她未必看得上。
门第好些的自然也不会娶一个地方官的女儿。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是聂芩纱的婚事,她和聂芩纱素来不对付,她千挑万选觉得好的,聂芩纱轻飘飘来一句“我不喜欢”,那晋琬灵真是要气得吐血。
晋琬灵试探道:“夫君可有中意的人选?”
聂广之道:“我忙于公务,哪有功夫打听别人家儿子的人品学识,你仔细留意着,若实在没有合适的,春闱在即,把芩纱接到家中,让她自个儿去碰碰姻缘。”
晋琬灵哑口无言。
他说的是人话吗?
丞相府刚经历了这么大的风波,家里正是一团乱的时候,把聂芩纱接到家里来,她还得抽心思应付她。
聂芩纱一个女儿家,让她自个儿去碰姻缘?也不怕她人生地不熟,闹了笑话?
晋琬灵觉得自己这夫君的道德真是忽高忽低。
还是说经此一事,聂广之终于意识到在朝中独善其身也等于孤立无援,这才想拿堂妹的婚事拉拢人心?
晋琬灵道:“既然是夫君安排的事,我明日就差人去冀州接芩纱来,无论是官家子弟,还是春闱学子,总归是要她亲自点头的。”
聂广之满意道:“辛苦夫人了。”
晋琬灵又道:“不过芩纱妹妹来家里住,是按客人之礼相待,还是按家中小姐的待遇?”
聂广之:“自然是家中小姐。”
晋琬灵:“那便要拨处院子,最少两个丫鬟给她,另外还有例银,芩纱既是来相看夫婿的,又是夫君你的亲堂妹,出去代表着咱们丞相府的脸面,衣裳首饰也得按着京城时新的做几套,还有......”
晋琬灵说的话在理儿,聂芩纱虽有个做丞相的堂哥,家世一般,更要靠金银首饰充排场,可是提到银子,聂广之不由得心头一痛。
丞相府每年最奢侈的开支是为陛下准备生辰礼,除此之外,一切从简。
莫说是给聂芩纱准备行头,聂广之受了聂芩纱爹娘的教养,聂芩纱出嫁时,他还得给人家添点嫁妆。
晋琬灵将聂广之纠结心痛的神色收进眼底,笑着叹了一口气:“哎......不过聂家家风简朴,想来芩纱妹妹不在乎的。”
聂广之认同道:“我与夫人想的一样。”
外头有人传道:“宫里的易长使来发万寿节的赏赐了。”
万寿节:皇帝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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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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