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将这些人全都发卖了,只怕府中一时腾不出更多人手,恐耽误殿下和您用膳。”
阮笺云正等着她这句话呢。
“周英。”她笑着唤了一声。
周英会意,当即朝着院中打了个手势。
只见原本冒出来将厨房众人绑起来的丫头们此刻都站起身,朝阮笺云行了一礼,齐声声道:“奴婢听候皇子妃差遣。”
阮笺云笑着应了一声,转向曲嬷嬷,一双秋水美目弯成月牙:“如此,人手想必很够了罢。”
曲嬷嬷见此情形还能反应不过来?当即反应过来自己是中阮笺云的圈套了。
一时气得指尖发抖,却也只得陪着笑脸夸道:“…皇子妃未雨绸缪。”
阮笺云闻言,面上笑着,心中却有几分遗憾。
算她识相。
“跟着殿下的老人出了问题,我知嬷嬷心里不好受。”她宽慰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
“幸好还有嬷嬷不忘初心,谨守本分,如此想来,也很让殿下安心呢。”
曲嬷嬷霎时神色一凛,仔细一揣摩,不由得一阵后怕。
阮笺云这话是在点她呢。
若是她方才执意纠缠,恐少不得被视为那伙人的同伙。
如今这般局面,算是断尾求生了。
想通这一关窍,不由望向正在专心品茶的阮笺云,心中打了个寒颤。
这皇子妃表面上看起来斯斯文文,不染尘世的样子,没想到骨子里还是个狠角色,不声不响就把厨房全都换成了自己的人。
“今日我也倦了,大家都散了吧。”
阮笺云略一扬首,只冲曲嬷嬷微笑道:“辛苦嬷嬷,将厨房的账本交与我罢。”
曲嬷嬷只能低声下气地应了:“是。”
离开时,还狠狠刎了一眼之前被阮笺云错认成自己的人。
“周英。”
阮笺云轻唤了一声:“你随嬷嬷一同去吧。”
此次能换掉厨房人手,周英功不可没。
她父亲曾经当过账房管事,是以她素来便有记账的习惯,自打妹子出了事后,她就一直默默隐忍,将厨房每日的开支记录在册。
只是苦于阴阳账本,无法拿出实物与曲嬷嬷那伙人对证。
幸而阮笺云手里有一本她们的烂账,便将计就计都说了出来,料她们也无法抵赖。
周英猛地抬头,与阮笺云四目相对,从她笑吟吟的眼神中读懂了暗藏的含义。
一时眼眶发酸,忍住泪意,垂首应了一声。
皇子妃把厨房交给她了。
……
眼见着离晚膳还有些时间,阮笺云挽起袖子,唤了一声青霭。
“你去找些糯米粉,细砂糖,还有龙井茶来。”
青霭应了一声,很快就把东西都找齐了。
“姑娘这是要做龙井茶糕?”
阮笺云“嗯”了一声。
从前在宁州的时候,她就曾试着与青霭一同做过这道茶点。
然而因为步骤实在复杂,又要求极其精细,做起来费时费力,所以她也只做过那一次,分与书孰众人,得到了一致褒奖。
恰好裴则毓嗜甜,今日她亲手下厨做这道糕点,算是感谢他这几天的帮助了。
阮笺云垂了眸,手中揉着粉团,连自己都没察觉到,这次做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用心
她一直埋头躬身,好不容易到最后一个步骤,再直起身时,忍不住“嘶”了一声。
腰背酸痛不已,仿佛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脊椎上。
被青霭扶到旁边歇息了片刻,才缓过来些许。
“姑娘。”
青霭唤了一声,给她展示掌心的器具,“要用哪些模子?”
阮笺云循声看去,只见青霭手中的模子一个个玲珑精巧,形态各异。
她目光落在一个桃花状的模子上,抿抿唇,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意。
—
裴则毓回来时,晚膳恰巧做好。
夫妻俩依旧相对而坐,谁也不说话,只低头默默用着饭。
直到快用完时,裴则毓才主动开了口。
“今日味道似是有些不同。”
阮笺云抬眸看他:“不知可合殿下口味?”
“自然是合的。”裴则毓颔首,唇角噙着浅笑。
京城的菜式大多色重味咸,往常九皇子府也是如此。
但今日的菜,尝起来清爽了许多,入口还带着点微甜。
“那臣妾便放心了,”阮笺云笑了笑,柔声道,“厨房原来那些人手脚不干净,臣妾与曲嬷嬷一道将他们打发掉了。”
“今日菜式是新人做的,既合殿下口味,那臣妾便留用了。”
轻描淡写几句话,交代完了后宅的变动。
裴则毓端起茶盏的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般继续抬起。
“你是皇子妃,府中诸事自然交由你做主。”声音温和清润。
心下却是生出几分讶然。
后厨说是那伙人的大本营也不为过,就被她这么轻而易举拿掉了?
再看阮笺云,只见她侧脸轮廓沉静秀丽,站起身时,侧影窈窕似韧柳,从婢女手里接过了一碟糕点。
“殿下尝尝?”
裴则毓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木质的托盘中,盛着几朵桃花状的糕点,正中点缀着些许桂花碎,洁白与嫩黄交相辉映,玲珑精美,玉雪可爱。
他垂眸看了片刻,眼睫浓长如蝶翼,眸中情绪不明。
片刻后才掂起一块,放入口中。
下一瞬,微微睁大了眼睛。
口中清甜四溢,舌尖触感软糯细腻,龙井茶绒馥郁微苦,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原本甜腻的糕体。
即使是与宫中的点心相比,也毫不逊色。
阮笺云瞧着他模样,便知自己手艺不曾生疏。
她敛眉,唇角扬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我从未在京城见到过这道点心。”裴则毓一直等到口中回味散尽,才转眸看向她,“这是夫人亲手做的?”
“是,”阮笺云轻而缓地答他,“这是臣妾家乡的一道点心,名唤龙井茶糕。”
裴则毓心中咀嚼了一番这个名字,朝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夫人费心了,我很喜欢。”
随即话锋一转。
“夫人今日劳心劳力,实在辛苦。”
“时辰不早了,夫人也早些安寝吧。”
阮笺云原本正准备起身伺候他沐浴,陡然闻得这话,动作顿了一下。
随即低垂下眉眼,笑着应了一声。
裴则毓本已经走到门口了,余光瞥见阮笺云站在自己身后,乌浓长睫低垂,看不清眼底情绪。
不知怎的,脚步迟疑了一秒。
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回身望向阮笺云,温柔地道:“那龙井茶糕着实美味,不知夫人可否许我带进书房?”
话音刚落,只见原本沉默的妻子倏然抬起头,长睫忽闪了一下。
……
阮笺云沐浴完出来,坐在梳妆镜前,指尖扣着一把檀木梳,一下一下地梳着身前墨发。
镜中人容色倾绝,墨发如缎如绸,只是眼神略有飘忽,瞧着有些心不在焉。
成婚第三日,裴则毓依旧没有宿在她房中
虽说她对这件事也无甚所谓,但……
他到底是真忙,还是不欲与自己圆房呢?
思及此,脑中忽得灵光一现,生出一个猜测。
莫非真如惠阳郡主所说,裴则毓其实心有所属,却碍于某些原因不得已娶了她?
这个猜想涌上心头,呼吸顿时乱了一瞬。
阮笺云放下梳子,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他有没有心上人,与自己何干?
所幸这门婚事于她而言来得潦草而荒唐,她也不至真的对才认识几天的丈夫情根深种。
如今这般相敬如宾,恰合她的心意。
只是当夜辗转反侧,竟至三更才堪堪入眠。
—
案上的茶糕存在感十分强烈。
裴则毓抬眼也好,垂眸也罢,余光里总会不自觉地映入。
窗棂开着,夜风习习,龙井淡远的茶香混在凉风中,更显清冽。
他索性停下手中批复,偏头瞥向那茶糕。
只见朵朵桃花栩栩如生,整齐地码在盘中,层层簇簇,白如雪,星点金,足见烹饪时的精细用心。
令人不由想起制作它的人。
颤动的睫羽,柔软的嗓音,纤细如葱根的五指……
还有因他一句话便骤然亮起来的双眸。
“主子。”
下一瞬,时良的声音蓦然在门外响起。
裴则毓如梦初醒,发觉自己方才的走神,心下一惊,不自觉地蹙起眉。
稳了稳心神,才道了一声“进来”。
时良推门进来,看到他紧拧的眉,不由多了几分感慨。
许久不曾见过主子这般严肃的神情了,也不知是什么政务,竟这般难缠。
当即言简意赅地汇报道:
“岭南来信,吴廷金被单独关押起来了。”
裴则毓眉目骤然冷了下来。
少顷,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二哥动作真快。”
太子向来是个严谨缜密的人,若无证据,绝不可能轻举妄动。
如今这么干脆利落地就把人抓了,想必是找到了能钉死吴廷金的罪证。
虽说比他预料中要快了不少,但……
此刻总会有人比自己更上火。
裴则毓敛眉,苍白腕骨微动,稳稳地在信函末尾批下一个朱红的“准”字。
“裴则逸那边呢?”
时良道:“果真如主子所料,六皇子今日一早便进宫求见阮贵妃,但贵妃仍处于禁足中,是以二人并未见到。”
“下午,在观茗居约见了户部侍郎黄注。”
裴则毓闻言手腕一顿,笔尖悬在空中,一滴墨垂而不坠。
“没去食鼎阁?”
时良摇摇头:“没有。按理说应当去的,明明中午还专门派人来预定了雅间……”
“知道了,”裴则毓淡淡道,搁下手中的朱笔,“这两月不要再与食鼎阁的人接触。”
食鼎阁被盯上了。
时良神色一凛,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个可能:“是。”
“观茗居背后之人,可有线索了?”
“还未曾找到,”时良低声道,语气有些迟疑,“主子,这都半年了,还未找到,会不会……”
会不会并未背靠朝中的大人物?
裴则毓指骨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桌面,只平静道:“不可能。”
酒楼、茶肆,这种天然的情报搜集场所,若是背后无人,谁敢开在太子和六皇子的眼皮子底下?
更何况观茗居两年前才建立起来,如今发展壮大到能与食鼎阁分庭抗礼,若说背后无人推动,连稚子也不会信。
恐怕背后之人,也早已怀疑食鼎阁的所属了。
“继续,”他只简短道,“宗室,同僚,凡所结交,都查干净。”
“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是。”
时良领命,正欲离去,忽得被裴则毓叫住了:“等等。”
他依言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顺着裴则毓的示意看去,目光霎时凝住。
只见檀木案几上如往常一般堆满公文书卷籍,偏偏此时右上首处突兀地多出了一盘雪白馥郁的糕点。
玲珑精致,清香悠远。
裴则毓并未抬头,只淡淡道。
“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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