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家新宅
红色喜绸从卫宅大门一路蔓延至宅院每个角落,大红灯笼如花儿一般点缀其间,整个卫宅一片通红,喜气盈门。
等说笑声彻底湮灭在锣鼓声和鞭炮声中后,阮凤眠紧绷的背脊松了些许,一双素手掀去盖头,露出一张欺霜赛雪的美艳脸蛋。
新娘子很漂亮,就是眼下泛着青黑。
只见她杏眼骨碌碌转一圈,很快落在松月脸上,目光哀怨:“松月,现在该遵从母亲嘱咐,告诉我事情到底怎么解决的吧?”
松月想阻止已经来不及,无奈道:“小姐,这盖头得姑爷掀……”
“回话!”
松月脖子一缩化身鹌鹑:“……夫人说,霍大人要咱们府上赔上东角楼街上一间铺子,事情便作罢。夫人允了……”
阮凤眠越听眉头皱得越紧,美目沁着寒芒:“早知如此……”
松月忙沏上一杯茶消火,道:“小姐,今天是您的大喜之日,咱们还是别提这些扫兴的事了,该高高兴兴的才是。”
阮凤眠喝口茶润润嗓子,闻言睨她一眼:“换你你能忍?早知道霍家这么不要脸狮子大开口,那天我就该下手再狠一点,打得他霍逍满地找牙一个月下不来床,如此才算解恨!当初要不是霍逍,我今天又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嫁给一个压根不认识的男人?”
说着一拳头砸下去,疼得床柱子吱呀作响。
松月脖子缩得更狠了。
虽说一切都木已成舟无法改变,可每当阮凤眠回想那日之事,仍旧气得要命。
她的父亲阮山明,官拜本朝兵部尚书,她是家中唯一嫡女,自小倍受宠爱。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父母打小便替她物色了一门好亲事,对方是霍家嫡子霍逍,阮霍两家世代较好,她与霍逍青梅竹马,连算命的都说他们是天作之合,所以两家都对这门亲事很满意。
变故出现在前年,霍家老太太去世,霍逍随父回乡守孝,等他孝满半年后回京,还带回一位怀孕的美妾。
按照本朝例律,孙辈霍逍只需守孝一年,他是孝满后才新纳的妾,倒也无人指摘,可对阮凤眠来说完全不可接受,一是她父亲这辈子除了母亲,再没有其他小妾通房,她也看不得自己丈夫娶小;二是霍逍曾经亲口承诺过,此生只有她,再无旁人;三是只要她不想,她完全可以不受这样的委屈,所以为什么要忍?
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确认消息后当天便让她父母去霍家退亲。
不管霍家如何不愿,霍逍如何狡辩哀求,都没拗过她爹娘坚决的态度,两家终是解除婚约。
解除婚约后她仍觉得不够解气,多年感情喂了狗不说,她还成了全京城的笑柄,都笑话她舞刀弄棒不像女人,比不得霍逍小妾温柔体贴,知书识礼,霍逍早就想打发了她,不过是碍于阮家权势地位才忍气吞声,如今终是鸟儿逃出牢笼,自此天空任鸟飞了。
阮凤眠忍不得这些闲气,她当即决定要给霍逍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后来她便乔装成男人跟在霍逍后头,只等抓到机会动手。
那日霍逍在金水河一处凉亭喝酒吹风,她知霍逍酒量一般,周遭又没什么人,等霍逍两坛酒下肚她便决定动手。
她会拳脚功夫,霍逍不会,教训他是手拿把掐的事,十招之内她的长棍便架在霍逍脖子上,偏偏那天邪门得很,好好的她脚踩的木头长椅突然塌了,慌忙间她只来得及勾住木头柱子稳住身形,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搂的柱子也断了,她像个扑棱蛾子扑棱了两下,悲壮地掉进河水当中。
她在水中挣扎的空当不甘地看向凉亭,不为别的,就是自己落了水,所以也想让霍逍尝几口河水。偏偏结果不如人意,只有她站的地方塌了,霍逍依旧站在破烂的亭子里,眼中透着迷茫。这便罢了,这凉亭除了她抱着的那一根,其他三根柱子毫发无伤!
一时间她十分接受不了,扑腾得更厉害,奈何空有一身拳脚,掉进水中也是白搭,她是越挣扎力气消耗得越快,最终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找回一丝意识,模糊间她感觉自己似乎被一人用力拉扯着上了岸,正是初春的天气,她浑身冷飕飕的,躺在地上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迷糊间好像有人触碰她的嘴唇,然后胸口突然一阵剧痛,像是有人拿大石块压在她胸口,狠狠一按,疼得她五脏六腑移了位,人再次疼晕了过去。
疼晕之前她脑子的念头是:霍逍今天难不难忘她不知道,对她来说当真是毕生难忘啊!
她彻底醒过来已经被送回阮府,她从父母口中得知,救自己那人并非霍逍,而是国子监博士卫兰舟。她还在回想卫兰舟是谁,何时去的金水河,父母便告诉她白天动静闹得太大,卫兰舟救她之事被不少人看见,已经传开了。
父母解释说,当时卫兰舟为了救她,渡气,压肚子排水都做了,做到一半她脸上的络腮胡大片脱落,才露出本来面目,吓得人卫兰舟当场变了脸色。
说再多也就一个意思,你小命是捡回来了,但一辈子婚姻大概率也没了,你得嫁给卫兰舟。
阮凤眠捂着剧痛的胸口不敢相信:“……”
早知如此,她对霍逍绝不手下留情,这个男人克她!
她落水被救被人看见,霍逍那副惨样自然也没逃过众人的眼睛,父母知道她的性子,怕她再起歹心,所以不愿告知她如何处理霍家的事,只令她大门不出乖乖待嫁,成亲之后再告诉她实情。
此时她得知霍家竟还找自己父母要赔偿,并且还是一间东角楼街巷的铺子,她想阉了霍逍的心都有了。
今日是阮凤眠父母请相国寺大师挑选的良辰吉日,可她对丈夫卫兰舟的了解并不多,只知他父母早亡,也没兄弟姊妹,前年科举喜摘榜眼,如今在国子监任国子博士,学生众多,赞誉不绝。
新房内没别人,阮凤眠伴着外头的喧闹声悠悠然然吃着东西喝着茶水,茶足饭饱还有松月陪说话,两人几乎忘了这里不是阮府,直到脚步声已至门外才止了笑声,松月忙给阮凤眠盖上盖头。
“大人。”
“你先退下吧。”一道微醺却温润清越的男人声音。
“是。”
关门声之后,新房内只剩下阮凤眠和卫兰舟,周遭陡然安静下来,一切细小的声音都变得清晰可闻,卫兰舟缓步向她走来,站定,然后在她身旁坐下,一切声响都尽落阮凤眠耳中。
盖头徐徐掀开,阮凤眠缓缓抬眼,四目相对,她对上一双安静深邃的眼睛。
看着眼前人的面容,阮凤眠怔愣了一瞬,爹娘夸赞卫兰舟时总不忘提一句他长得好,她没亲眼见过,那些形容溢美之词于她就如同空中楼阁般虚幻,而此时此刻,一切形容之词都有了实质的依托。
丰神俊朗,长身玉立,温润如玉的君子。
满屋红烛摇曳,暗金色的光浅浅勾勒卫兰舟的侧脸,阮凤眠发现,他的鼻梁很高,如山一般挺秀英气,他的五官如同雕刻大师精雕细琢过,每一处都长得恰当好处。
让她印象最深刻的却是他眼下的那一颗泪痣,当他长长的眼睫垂下,仿佛在哭泣一般。
面对阮凤眠直白的打量卫兰舟神色未动,唇角翘起一抹弧度:“阮小姐。”
清越干净的声音送入她耳中,如泉水击石,如珠玉落盘,终于唤回阮凤眠的神思,她起身便抱拳:“金水河救命之恩,在此谢过。以后如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面对阮凤眠如此豪气的致谢,卫兰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一错不错看着她,说:“那日卫某未能及时察觉阮小姐的女儿身,使你不得不嫁与我,卫某当不得阮小姐一个谢字。”
长裙行动实在不方便,阮凤眠干脆拉起裙摆重新落下,盯着卫兰舟郑重其事道:“一码归一码,你救我命我会找机会报答你,但是圆房一事你不能强迫我,毕竟对我来说,你是救命恩人,但也是陌生人。”
在阮凤眠灼灼目光之下,卫兰舟没有多犹豫便道:“可以。”
“当真?”
卫兰舟面带微笑:“阮小姐可以对自己的拳脚功夫更自信点。”
阮凤眠先是一愣,既而面露一抹傲色:“放心吧,我不会随意欺凌人的。”
阮凤眠没想事情进展得这般顺利,心中满意,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往日作为卫兰舟学生的弟弟把卫兰舟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她是不信的,不过就目前的相处来看,他人品还算不错,总算能让她一直悬着的心稍微放松些。
事情解决后阮凤眠懒劲上来了,成亲这事真不轻松,这一天下来她早就累了,后面她不再关注自己的新婚丈夫,在丫鬟们的帮助下卸掉妆发洗漱干净,躺下闭上眼便很快睡着。
至于屋里另外一个男人,她并未太在意,因为正如卫兰舟所说,真动起手来被伤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夜幕寂静,新月如勾,新房内一朵朵红烛静静燃烧着,仿佛那情人泣泪,无声中堆积成海,只是一切种种,终将覆灭于无边黑暗当中。
卫兰舟站在昏暗的光影里,唇角微勾,一双眼却没有温度,仿佛藏着深不见底的寒潭。
片刻后,一道身影消失于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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