纥奚嬷嬷看了看高敬柔手上的伤口,明显也被伤势讶异到,转头望了眼高肃,目光意味深长,对手下人道:“快带女郎去包扎。”
高敬柔不情愿起来:“不!我还没有亲眼看这两个人付出代价!我不走!”
纥奚嬷嬷的眉头便有些锁起来,走近高敬柔低声道:“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归家了,女君此刻正在显仁殿等你,去晚了,到时候老奴给你求情都不见得有用了。”
高敬柔的面上闪过浓浓懊恼,又狠狠剜了穆瑶一眼,咬牙切齿道:“都怪这个死女人,梅香苑原是再僻静不过的地方,如果不是她,我根本不会被这么快发现。”
说着又看了眼手上的伤,望向高肃的眼神更是止不住厌恶,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而高肃看到纥奚嬷嬷走向穆瑶,突然间从两个大人的手里挣脱出来,再次挡到了穆瑶的身前。
纥奚嬷嬷垂眸望着这个自己不喜不厌的孩子,淡淡道:“小郎莫怕,老奴只想问这姑娘两个问题。”
高肃眼中的警惕这才消下去了一些,渐渐转身抓住穆瑶的袖子,站在了穆瑶的身侧。
纥奚嬷嬷看着面前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子,问:“你是从哪里来?”
穆瑶心跳如雷,大脑在此刻飞快转动着,低头下意识编了一个身世:“小……小女子与亲人自泉城而来投奔亲友,路上亲友遭盗贼所杀,我侥幸活命,到了邺城却又遭人迷晕,一觉醒来,便出现在这里了。”
纥奚嬷嬷听完,缓缓点了点头,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穆瑶差点将名字脱口而出,临到嘴边又改口:“郑瑶。”
不能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包括真实姓名,郑是穆瑶的母姓,关键时刻除了这个姓氏,想不出别的。
纥奚嬷嬷沉默良久,一双眼睛静静打量穆瑶,从头到脚。
只觉得眼前的女子俊眼修眉,肌肤吹弹可破,身段亦是曼妙绝伦。哪怕未施粉黛,满头长发随意披散,依旧美得出奇,宛若一朵盛开于池中的鹅黄睡莲,清丽中又带着些许不自知的妖冶。
纥奚侍奉了鲜卑贵族一辈子,平生什么美人妖姬没见过,倒是头回遇到这般让自己眼前一亮的。
便在心里想:“按照主上的秉性,遇到这等绝色,倒是能干出来把人迷晕弄入府中的行径。”
而穆瑶低着头感觉这老太太一直盯着自己瞧,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对方看出自己是在说谎。
“罢了,你也是个可怜人。”纥奚悠悠道。
听到这句话,穆瑶才在心里彻底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都还没落下去,便听这老太太又道:“但你们俩,一个是庶子,一个是贱妾,居然胆大包天欺负到嫡女头上,还让她受那么重的伤。故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便用家法,一人软鞭十下,三日不可用餐食,以儆效尤。”
好家伙,挨打又挨饿,穆瑶觉得自己刚才真是高兴太早了。
尤其是接下来,看到那截行刑用的软鞭交到了可薄真手里,穆瑶感觉自己魂都要升天了。
就可薄真那个块头,别说她和高肃,怕是找个壮汉来也不一定能熬过十鞭。
合着就是不想她见到明天的太阳呗?
可越到这种已成定局的时候,穆瑶就越是出奇的冷静,她转头望了眼高肃那小身板,回过头吞了下喉咙,稳了稳身体,张嘴道:“小郎太小,郑瑶恳请嬷嬷,把他那十鞭,也算到我身上吧。”
穆瑶低着头,未能看到高肃因震惊而发亮的眼睛。
“不行!我不要你这样!”高肃想拉着穆瑶走,却被护卫拖到了一边。
怎么办,不这样能怎么办,本来今天晚上的事就和他这个小屁孩无关,如果这十鞭子下去把他打没了,那穆瑶觉得自己真是成了改变历史的千古罪人了。
穆瑶认命般的闭上眼睛。
纥奚嬷嬷的声音在她耳边冷冰冰响起:“那便如你所愿吧。”
“可薄真,行刑。”
而在旁人都听不见的情况下,纥奚在可薄真身后悄声道:“下手不可重,不可日后留疤,她这幅身子,往后还有大用。”
可薄真未表态,甩着鞭子走到穆瑶身后,声音粗糙难听,透着骨子骇人的恶寒,说:“跪下。”
穆瑶咬紧了唇。
她上一次跪是什么时候?
哦,她没跪过。
从小到大受的教育里,就没教过她怎么给人下跪。
她这双腿,弯不下去。
而在她身后的人,冷哼一声,一脚踹在了她的膝窝上。
穆瑶吃痛一声,双膝一软跪在了坚硬的石子路上,随即脑后便响起一记鞭响,几乎震耳欲聋,鞭响过后,背上火辣辣的疼。
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你们不要打她!这样她会死的!”高肃大哭起来,力气大到需要三四个成年人才能按住。
“我已经没有阿娘了!你们为什么连她也不能放过!”
什么仙女不仙女,高肃从一开始就知道,他阿娘已经死了,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只是生活在灰烬里的人大概连哀恸也是无声晦暗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表达什么,仿佛从出生起就没有人教过他,什么是喜,什么是悲。
但在现在,他终于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那种强烈的悲伤、愤怒、以及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厌恶,通通在此刻爆发了出来,这些情感杂糅在一起,逐渐滋生出了一种名为“憎恨”的东西。
他恨所有伤害郑瑶的人。
……
穆瑶醒的时候,外面的天都要亮了。
她睁眼第一件事不是检查自己的伤势,而是伸手往怀里一摸,确定腊肉还在,方长松一口气,边往外掏边对高肃说:“你快看看这是什么!咱们有肉吃了!”
高肃眼睛红通通站在床边,似乎已经站了很久了,见穆瑶醒来是这个反应,怔了一下,方说:“你半夜跑出去,就是为了这些吗?”
“要不然呢?”穆瑶把腊肉掏出来,把绑在腿上的鸡解下来,看着一晚上的收获,背上的伤好像都没那么痛了,兴奋的两眼放光道,“这么多,够吃很久呢!”
高肃眨了下眼,泪珠子一下从眼里砸了出来,如果说之前的哭是宛若幼兽被逼到绝境的哀鸣,那现在,就是纯粹的,孩子式的难过了。
他好难过,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哟哟哟,瞧瞧你这样子,至于么?”穆瑶伸手想擦擦高肃脸上的泪,但胳膊刚抬起来,就疼得“嘶”一声又垂下。
疼归疼,但她感觉伤得应该不重,不然现在坐起来都费劲,倒是挺意外。
高肃又把之前给穆瑶用的小药瓶拿了出来,摊在掌心望着她,欲言又止的,似乎想问她接下来一步该怎么做。
穆瑶接过药瓶,对他说:“身子转过去。”
高肃望了眼穆瑶血迹淋漓的后背,张了张嘴,但终究没有说出什么,乖乖转身坐到小板凳上去了。
穆瑶把衣服一层层解开,等脱到最里面那层中衣,薄薄的衣料黏连在稍稍结痂的伤口上,动手那么一揭,酸爽到她眼泪都冒出来了。
“救命。”穆瑶倒吸一口凉气,牙根打着寒颤说,“我如果有罪就让我考研考不上,而不是让我在北齐挨鞭子。”
她长这么大感受过最厉害的皮肉之苦,就是脚髁磕到课桌腿上,但对比眼下这种滋味,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穆瑶甚至都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晕过去的,只觉得随着鞭子落下的一道又一道,呼吸越来越困难,脑子里都是雪花飘,等眼睛一闭一睁,就是现在了。
她用牙把药瓶的小塞子咬掉,药油倒在掌心,一点点抹在后背,看不见伤口,就干脆抹到整个背都是,等忙活完,药瓶已经要见底了。
“高肃,我快把你的药用完了!”穆瑶扯着嗓子嚷。
高肃端端正正坐在板凳上,不知道在专心想什么,听到动静时背影抖了一下。
“没关系。”他说,“安乐堂的吴嬷嬷待我很好,只要我药不够了,就可以去她那里取。”
听到这里,穆瑶愣了一下,问:“你一个小孩子,需要那么多伤药干什么?”
高肃没有再回答。
穆瑶轻轻叹了口气,也没再问。
被打烂的衣服肯定不能再穿了,穆瑶又套上了自己的黑色运动服,浅当睡衣凑合一宿。
等身旁传来轻轻浅浅的呼吸声,穆瑶费着大劲转过脸,伸手轻轻拨了下小孩的衣襟,果然在脖子上看到一圈紫痕。
上面的形状也很明显,是人的手指掐出来的痕迹。
至于来源,想也不想便知来自于他那位被称作“疯女人”的生身母亲。
之前她就注意到过,问高肃,高肃说是自己不小心磕的。
其实那时候穆瑶就应该想到的,人再怎么磕能磕到脖子?这样重的伤痕,只可能是被人用力掐过。
也就只有在这时候,穆瑶才恍然想起来,史书上只告诉了世人兰陵王如何俊美无匹,如何功高震主。
但似乎很少提及,他最初只是高澄五个庶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生下他的女子,连个姓氏都没有被记载。
穆瑶心中忽然升起股同病相怜的苦楚,使得她望着高肃随着呼吸起伏的睫毛,鼻子有些发酸。
鬼使神差的,穆瑶伸出手搭在高肃身上,搂了搂。
晌午睡醒之后,高肃带穆瑶去了他娘生前居住的屋子,离得不远,主要为了拿干净的衣服。
穆瑶到了,先随便找了一身换上,然后开始打量起这房间。
陈设家具的华丽程度与高肃的房间有过之而无不及,但问题是一样的,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很久没有人打扫过。
除此之外,床榻上还有一条粗粗的锁链,以及一对手铐脚铐。很明显是为了防止人逃跑用的。
穆瑶开始对高肃的生母越发好奇起来,毕竟高澄的妾室中有些出身妓/女尚能留下姓氏,而这个女子,在诞下子嗣后却连个姓名都没有被记载,这是很让人匪夷所思的。
“你阿娘过去有说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吗?”穆瑶问。
高肃摇头,小手忙着叠衣服:“阿娘不喜跟我说话。”
穆瑶自知自己问错了话,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嘴巴,自顾自打量起来。
不由自主的,她眼睛撇到镜台上有一个小盒子,样式很精巧,雕刻着些花纹。
“我可以打开这个吗?”穆瑶问。
高肃转头望了一眼,点点头。
穆瑶伸手叩动盒子前的小机关,盖子便一下子弹了起来,露出里面的物件。
都是些古代女子梳妆用到的小玩意儿,成盒的胭脂、木梳、簪子、以及一些样式精美的步摇。
除此之外,穆瑶还看到一样东西,一样可以让她瞳孔骤然紧缩,呼吸加快,张嘴却说不出话的东西。
那是一张红白相间的长方形小卡片,卡片上还有一个短发老爷爷咧嘴笑的大头像,正中一行白色的粗体字,写着——
“肯德基VIP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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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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