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以来,皇城的天气越发炎热。
言无霜除了照例早早起床练剑外,大多时候拉着齐牧白在阴凉处或对弈,或捧着西瓜看话本,又或者只是单纯地吹着凉风凑一块闲谈。
公主府除了言予舟会时不时地拜访外,其他皇室的姊妹兄弟仍旧是各过各的生活。
突然冒出来的言无霜对于他们来说,并无多大意义,只是多了个皇妹皇姐罢了。
再怎么样,皇位也轮不到她坐。
言无霜倒是有自知之明的很,她乐得清闲。
和师父师娘定好明年夏日定会回到苍南山过端午,她便开始满心欢喜地期待那一天到来。
*
六月末时,言予舟登门造访。
他一见到言无霜,开门见山、毫无遮掩地提及来意:“父皇要带我们去郊外行宫避暑,你去不去。”
言无霜热得头昏脑涨,当即答应。
“去,怎么会不去。”
“行,那你收拾收拾。”
言予舟说完后,在公主府蹭了顿齐牧白做的午饭才走。
吃完午饭,言无霜就拉着齐牧白回到寝殿,叮叮当当地从角落里翻出不少暗器、兵器。
“来。”
言无霜招招手,蹲在地上翻找了一会儿,找出几把趁手的暗器,她亲自教齐牧白如何使用。
“这把扇子,你转动扇柄上这个小小按钮时,会有数道带毒的银针飞出。”
“这根银簪,反手扭开,是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这些红纸,融于水之后便是毒药。”
“……”
言无霜介绍完,就把挑出来的暗器全都塞到齐牧白怀里。
她忧心忡忡而又语重心长地说:“我有经验。”
“?”
齐牧白有些没拿稳这些暗器:“什么?”
“按照话本子的套路,我们去到行宫避暑,极有可能被刺杀或者下毒。但不去行宫的话,又太亏,所以,我觉得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带着武器和暗器去,防患于未然,岂不是更好一些。”
“……”齐牧白笑得有点无奈,认真思考一会儿,表示十分赞同她的话:“无霜考虑得很周到。”
一旁安静聆听两人对话的画屏十分汗颜。
这段时日以来,几乎都是姑爷为三公主殿下做膳食。
公主府里的侍女羡慕之余,通通表示要攒好银钱,日后也迎娶这样一位秀外慧中、端庄贤淑的夫君。
此外,由于公主殿下近来食用内厨所做膳食的频率逐渐下降,给内厨做饭的师傅们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他们卷生卷死,不断研发新鲜菜品,提高自身厨艺,和姑爷暗暗较劲儿。
最受益的便是公主府上的侍从和侍女,他们的伙食种类越发丰富美味,导致原本身材纤细的画屏都长了不少肉。
前几日休沐回家,画屏还别被母亲戳戳肚子打趣,终于胖了些。
画屏看着二人开始思忖去到行宫所要用到的物品,自觉地站出来将一张长长的单子递给言无霜。
言无霜看着密密麻麻的注意事项,真心实意地夸了两句画屏细心周到。
*
做好去行宫的准备工作后,没过多久,言无霜和齐牧白就坐上了赶往皇城郊外行宫的马车。
*
一行人到达行宫的当天晚上,自然又是宫宴。
重臣家眷和皇室子弟齐聚一堂,珍馐佳肴,琼瑶玉露,言无霜吃得十分尽兴。
她和同席的齐牧白咬耳朵道:“这个菜做得不错,你可以多吃一些。”
然而她话音一落,就听有人唤她。
言无霜筷子上夹的菜险些掉了。
对方白袍广袖,容颜清俊,神色却欲说还休,眼含悲切。
他双手作揖后,单手执一樽酒邀她共饮。
“久闻三殿下大名,今日一见,三殿下当真是个妙人。臣先敬三殿下一杯,以表崇仰之忱。”
大殿中其他人说话的声音一时全无,只有乐师圆润柔和的琵琶声在大殿里回响。
言无霜一怔,她才反应过来对方叫的是自己。
于是忙拿过桌上的酒杯,远远地敬了对方一杯。
人声再次响起。
言无霜听见附近坐着的二皇姐似乎冷笑了一声。
但她并不在意,只是再次凑过去和齐牧白咬耳朵:“刚才大家都那么安静,是在瞧我嘴上的油光吗?”
她刚才和齐牧白分享的菜肴便是栗子黄焖鸡,吃得相当开心,甚至险些错过了对面那位臣子的话。
齐牧白认认真真地盯着她嘴角,拿出一方小巧玲珑的手帕为她擦了擦嘴角。
“这下没有了。”
言无霜放心地埋下头用膳。
*
晚间,言无霜洗漱完毕,正和齐牧白躺在屋顶上仰视夜空。
晚星如缀在墨黑绸缎中的明珠,将月衬得越发明亮皎洁。
言无霜将五指弯曲成桶状,透过五指间隙端详天上明月。
齐牧白正给她指天上的牵牛星和织女星,忽听檐下画屏喊:“三殿下,有人求见。”
言无霜猛地坐起身。
“谁?”
“是宫宴上邀您共饮的小成大人。”
言无霜一头雾水。
她嘀嘀咕咕:“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号人。”
只是眼下将人晾在外边也不好。
言无霜让齐牧白先回屋里,她去会会这人。
“小成大人?”言无霜认真回忆,仍是想不起来,这才作罢。
*
夜风袭来,竹影婆娑。
成页正背着身,孤身一人,语气凄凉地吟诵言无霜听不懂的词。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身后脚步声传来,他语调愈发哀愁悲痛,如丧考妣。
“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最后一句词念完,他才转过身,眼中似闪着泪光,恭恭敬敬地向言无霜行礼。
“殿下。”
言无霜直入主题:“何事?”
“殿下可曾听过这首词?”
言无霜摇头:“未曾。”
她一直远远地看着成页念完才踱步走来。
“词中一男一女,因世间种种磋磨,最终有情人未成眷侣。臣少时读这首词,不解其意;如今立冠之年,看着心上人被逼嫁与他人,日日以泪洗面,辗转反侧,终解其意。”
言无霜眨巴眨巴眼,她总算听出来了。
所以她十分直截了当地开口:“你我二人可曾情投意合,互许终身?”
成页不搭话,微微垂首,似有泪从眼中滑落。
言无霜心中想,不妙,她要成为师父最讨厌的始乱终弃的罪人了。
她斟酌开口:“你先别哭……是这样的,我如今已有夫君,我们二人情投意合。甚至我日日贴身带着他赠与我的定情之物。”
言无霜空口说白话,从身上掏了掏,竟掏出一条宫宴之时,齐牧白为她擦嘴角用的帕子,上边还沾着未洗去的油渍。
她心中一紧,硬着头皮将干净的那面向对方展示:“你看,这就是我与驸马的定情信物。我现在与我的夫君情投意合,两情相悦,恨不能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是万万不能做出背信弃义之事!”
成页压低声音:“殿下,那我呢。我如今在您心中可还有一席之地。”
竹影落在他的脸上。
他抬起头,泪水直晃晃地落下。
“殿下,臣愿意做小伏低,自荐枕席,望您好好考虑。”
他似乎被言无霜伤透了心,礼数周全地向她告别。
言无霜望着他离去的萧索身影,正想开口辩解,动作却比脑子转得快。
“啪”地清脆一声,她将叮咬左手腕的蚊虫一巴掌打死。
下次可不能来这了。
蚊虫忒多。
言无霜默默地想。
*
回到院子里后,她亲手将方才掏出来的帕子洗干净晾在竹篙上挂着,这才安心进入屋里。
齐牧白在油灯下看一本游记,神色看似认真。
从他的身后绕过去看了好一会儿,言无霜才发现他一直在瞧游记里的舆图。
言无霜喊他:“夜深了,明日再看吧。”
齐牧白回神,合上书。
吹灭蜡烛。
两人一左一右躺在床榻上。
好半晌,就在言无霜以为齐牧白今日都不会再说话时,他闷闷地开口。
“若你有喜欢的人,大可不用在意我。”
他说这话时是闭着眼的。
回答他的,是言无霜五指轻轻拂过他双睫时微妙触感。
他睁眼,发现女子半坐起身来,笑意盈盈,红唇微启:“怎么,你要和我和离吗?”
暗夜中,齐牧白的手无意识拽紧锦被。
他略为狼狈地回避言无霜那笑意盈盈的目光。
“如果需要……”
言无霜打断他的话。
“那你问过我吗?”
*
半个时辰前。
齐牧白等言无霜走后,便问起熟知她以往动向的画屏:“那一位是……”
画屏神色有些为难。
齐牧白温声道:“你与我说,若三殿下日后问责,我只道是旁人告知我的。”
画屏犹犹豫豫:“您知道三殿下失忆一事吗?”
齐牧白颔首。
“三殿下未失忆前,成大人对她一见钟情。三殿下本是不在意的,只是成大人每日又是邀请殿下出门踏青,又是送殿下一些珍宝古玩,日子久了,大家都道,三殿下这是显而不发,实在早已……”
——倾心于小成大人。
剩下的话她没说出口。
齐牧白站在原地,却犹如晴天霹雳,四肢僵硬,久久失语。
*
忆起画屏所说之言。
齐牧白喉间干涩,似乎塞了团棉花。
“若是殿下他日记起,我亦可腾出位置。”
微热的手不由分说地与他五指相扣。
言无霜牵起他的手,坦率直言:“我不喜欢他,从前亦未有过。我见到他时,并无与恋人相见的感受。你为何不问问我呢?”
“你喜欢我,对吗?”
她在齐牧白的手背落下轻轻一吻。
“我亦心倾于君。”
备注:《钗头凤·红酥手》——宋代文学家陆游所作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6.袒露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