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晏玉正立在海棠树下，见她望过来了，神色平静地看向了一旁的牡丹花。

他面上冷冷淡淡看不出什么不对，但莺莺就是觉得他在生气，她顿了顿，装出一副欢喜模样迎了过去，露出了乖巧的笑容：“世子，你怎么来啦？”

“怎么，我不该来？”这话一出，晏玉自个都愣住了，明明是见不得这小傻子被人糊弄，怎么像在冒酸水似的，他轻咳两声，掩饰地问起了另一个问题：“你不是说要出府逛逛？怎么折腾到现在还在这里？”

好在莺莺什么都没听出来，她哀怨地看了晏玉一眼，一五一十地回答道：“国公夫人刚刚唤我去了菡萏院，说要喝我敬的茶，可你明明说过我不用敬茶的。”

晏玉眼中冷厉一闪而过，很快又消弭不见，他望着莺莺低笑一声：“没事，她也不敢让你敬茶的，倒是你，你现在还想出去么，我刚好腾出了一点时间，想要出去散散心，倒可以顺便陪陪你。”

莺莺撅着嘴：“不出去了，没心情。”

晏玉不动声色上前一步，挡住了莺莺望向晏宁的眼神：“那行，咱先回世安院，府里新来了个家厨，做糕点是一绝，我让他做些给你尝尝。”

莺莺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好呀好呀。”

两人说着说着就离开了，将另一个人忘了个底朝天，晏宁咬着牙齿，抬腿就要追过去，十武猛然从树上跳下来，将他的去路挡得结结实实，面无表情地警告他：“二少爷，请自重。”

晏宁面色狰狞了一瞬，又很快摆出那张温润如玉的模样，和气地笑道：“十武误会我了，我只是许久没见大哥，想与他亲近亲近罢了，你何必这么敏感？”

十武才不吃这套，见他还在打哈哈，面无表情地继续警告：“二少爷，嘉容公主被皇上禁了足，每天哭天喊地，实在不肯安分，依我看，恐怕只有……”

“瞧您说的。”晏宁脸色一变，讪笑着道：“世子每日都忙得很，我算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还是不要打扰他罢了。”

说完，他动作利索地转身，朝着世安院相反的方向离开了，在拐角之时，他回头望了一眼，见十武依旧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方向瞧，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加快速度再不敢停留。

直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他才咬牙切齿地道：“晏！玉！不知廉耻蛮荒女的肚子里爬出来的私生子罢了，有什么资格对我嚣张？”

随着碗碟被扫落在地上的声音，二夫人按捺不住冲了进来，心疼地直跳脚：“宁儿呐！这些碗碟也是要银钱的呐，夫人不许这笔钱从公账上出，我们已经捉襟见肘快没钱了，你就不能忍一忍？”

晏宁脸色狰狞了一瞬，却很快又笑了起来：“娘你别担心，我们很快就有银子了。”

***

对于堂弟的嫉恨，晏玉一直是知道的，但他从不放在心上，可今时今日，他第一次生出了恼怒来。

他领着莺莺回了世安院，院门一关，他立即拉下了脸，淡声道：“别跟晏宁走太近，他是个穷光蛋。”

莺莺早就将那人忘了个干净，此时此刻正心心念念着要吃糕点呢，结果被晏玉堵在了门口，她下意识回了句：“谁？”

晏玉一愣，低低地笑出声来，须臾，他伸手摸了摸莺莺的脑袋，愉悦地道：“乖，我给你吃多多的糕点。”

莺莺此刻终于反应过来了，见晏玉这样侮辱她的脑袋，她不免有些生气，于是也开始掀他的底：“你还怪我？我都没怪你呢，要不是因为你，国公夫人能这样看我不顺眼？”

晏玉一愣，低声道：“她为难你了？”

“那倒没有，只是瘆得慌。”莺莺想起在菡萏院里看见的场景，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下意识揉了揉胳膊，本想抓住晏玉，跟他好好探讨探讨赵氏的诡异之处，但转念一想，这可是人家的亲娘，再不堪也是血浓于水，便闭紧了嘴巴，不肯再说话了。

晏玉瞧了她半晌，见她死活不肯继续说下去，便知道她是不信任自己了，心中不由自主生出了一股烦闷来。

他哼笑一声，面无表情地回了自己的屋子，将莺莺一个人撂在了院子里。

莺莺目瞪口呆，好半天都没见晏玉有出门的意思，才不可置信地道：“不是说有糕点吗？把我骗过来就不管了？”

十武躲在树上尴尬地笑了笑，他也不知道主子究竟是怎么想的，阮二小姐只赞了一句皇后宫中的糕点好吃，主子便花了好大的价钱和人情，将那厨子的师兄请了回来，如今却又给阮二小姐使脸色看，搞不懂他怎么想的，还没有自己聪明。

莺莺只郁闷了一会儿，便不生气了，她虽然馋那些糕点，却也不至于非吃不可，毕竟跟小命比起来，那些糕点又算的了什么？

她仔细想啊想，猛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自己刚嫁进来时怎么想的来着？能跟晏家人井水不犯河水便够了，但现在她在做什么，缠着人要糕点吃，不给她还生气了，她跟晏玉之间的关系，什么时候亲密到这份上了？

莺莺想来想去，不免后怕起来，自己跟这些世家勋贵不是一路人，本就不该越走越近，若是晏玉将来起了什么坏心，将来她就成了砧板上的肉俎了。

正当莺莺胡思乱想之时，宫中又赐下了东西，专门赐给莺莺的。

那些赏赐的东西，珍宝首饰尚在其次，反而是珍贵的药材补品赐了挺多，丽贵妃打着皇帝的幌子，说是怜惜她这些日子照顾夫君辛劳了，给她补身子用的。

随着赏赐一块儿来的，还有丽贵妃的心腹青翡。

莺莺欢喜地谢恩。

宫里赐下的赏赐，除了点名给镇国公府的，其余的都直接抬到了世安院，也不进府里的公库，通通都揣进了莺莺自己的腰包。

晏家虽然没将莺莺当正经的世子夫人看待，但面上也没亏了她，见宫里的赏赐多了，国公府的大总管反而寻上来，主动突出需不需要让人腾几个院子出来，做她的私库。

莺莺虽然拒了，但也感念在心，心中将这事给记下了。

趁着莺莺整理库房的功夫，青翡立在院子里，不动神色地将世安院打量了一遍，见这些人面上功夫都做得不错，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

青翡活这么大，她的经验告诉她，不怕人坏，就怕人傻，坏人还能权衡利弊，知道哪个人能动哪个人不能动，傻子呢，说不准就拉着人同归于尽了。

见莺莺安排得差不多了，她才笑盈盈上前一步，给莺莺晃了晃手中的信封，温柔笑道：“奴婢奉了丽贵妃的命令，还有样宝贝，要亲自交给世子夫人，外人都不许看。”

莺莺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晏玉，乐滋滋领着青翡地往自己的屋里走，一路上，她不停地问青翡关于姐姐的事情，青翡却不像从前那样知无不言，反而一个劲地抿嘴笑，让莺莺心中生出了某样猜测。

她忍不住加快了步伐，绕进了内室，望见那身子窈窕的粉衣宫女后，她终于笑起来，然后用力地扑了过去：“姐姐！”

丽贵妃见着妹妹也很欢喜，但在宫中待了几年，性子到底稳重下来了，她含笑拍了拍妹妹的背以示安抚，便矜持地将她从怀里提了出来，单刀直入扯入了正题：“莺莺，先起来，姐姐有事与你说。”

莺莺虽然脑袋不甚聪明，但有一个好处，就是足够听话，她乖巧地拉着姐姐的手，挨着她坐下了，支着头仔细听她的教诲。

见妹妹一脸天真不知事的模样，丽贵妃的心柔软了下来，在宫中沾惹的疲惫都一扫而空，只剩下满心的欢喜。

她爱怜地揪了揪妹妹的小鼻子，无奈地叹气：“你可知道，我很担忧你。前些日子闹了这么一场，还牵连了嘉容公主受了一顿毒打，皇后定然是恨毒了你们，但她拿晏世子无可奈何，总得有人承受她的怒火，我害怕她会拿你撒气。”

听闻姐姐的担忧，莺莺撅起了嘴，十分不满地嘀咕：“镇国公府是皇后的娘家，就算有些隔阂，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真遇着事儿了，我就是他们一致要对的那个外。”

“不，不一定。”

丽贵妃定定地看着莺莺，一字一句道：“几日前，我将晏家两位皇后的恩怨讲给了你听，但事实上，事情并不止这样简单。”

“我曾告诉过你，现任镇国公与大晏后的关系更为亲近，因为大晏后死得蹊跷，镇国公早就心生怀疑，对小晏后生出了隔阂，但晏老夫人却不知收敛，一心一意为小女儿筹谋算计，两方早就离了心了，所以，镇国公府并非铁板一块，你可借着他们的间隙，在夹缝中求生，这是其一。”

“而其二嘛……你可知，为何人人都说帝后二人真爱？因为像皇上那样冷漠寡情的人，却对晏皇后的侄儿恩宠不断，若不是爱屋及乌，哪个帝王会亲手扶持外戚？”

丽贵妃站起身来，扬起下巴微微一笑：“随着嘉容公主逐渐长大，皇上对晏世子的恩宠始终不减，甚至越发纵容，连亲生的公主都比不上，因此，京城里又多出了一种流言——那边是晏世子的身世，毕竟，有几个人会疼爱没有血缘的后辈，甚过自己的亲生子嗣？”

“大家私底下都说，皇上和镇国公夫人有过一段情，情到深处诞下了晏世子……不过嘛，这个秘闻未被证实，所以我从前未讲给你听，不过如今事态紧急，我只能将这些东西掰碎了喂给你，你仔细记下，往后加以利用，而我，会尽力将晏皇后的心思移到赵氏的身上，让她们窝里斗。”

丽贵妃望着她微微一笑：“莺莺记住了吗？”

这匪夷所思的秘闻打了个莺莺措手不及，她呆愣愣地听着，好半天才啄了啄小脑袋，不住地感叹：“皇室可真乱呀。”

丽贵妃知晓她的性子，也并未催促，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温柔一笑：“莺莺莫害怕，一切有姐姐在呢，姐姐会护着你的。”

莺莺冲着她甜甜一笑，忙将刚刚在菡萏院遇见的事讲给了姐姐听，连带着赵氏对她的诡异态度也没有漏过。

丽贵妃是个很沉得住气的女人，但每每遇上莺莺的事儿，却总是按捺不住自己的暴脾气，她一听妹妹被个下人逼迫了，当即竖起了柳眉，要去跟人拼命，好在莺莺还有些理智，知道她现在是逼着人出宫的，连忙拉住了她。

青翡在门口守着，听见屋内的动静后忙闯了进来，刚好听见了丽贵妃的唾骂声，忍不住抿嘴直乐：“我的好娘娘诶，您今儿个可是背着人出来的，你这么冲出去跟人干仗，是生怕皇后找不着您的把柄么？”

莺莺也劝：“姐姐，你放心好了，我又不是傻子，难道还能被她算计了去？我只是觉着……镇国公夫人好像有点不正常。”

这个时候，丽贵妃也冷静下来了，她倒不害怕自己犯了宫规会受罚，毕竟就皇上那副色令智昏的模样，她有的是法子收拾他，但皇后现在正死死地盯她们姐妹呢，若真被她逮住了把柄，还不知晓会闹出什么幺蛾子，若真缠闹得她分.身乏术，妹妹可不就四面楚歌？

想明白后，她也不再闹着要去跟赵氏拼命，反而语重心长叮嘱起莺莺来：“你理她做什么？赵氏这人阴邪得很，她拜的那玩意儿我也知道，听说是能让人心想事成的邪物儿，但邪门得很，传世几百年，据说没一个人能从它手中全身而退，你别理她，她下场早定好了！”

“可是……”莺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期期艾艾地望着姐姐，生怕她吃醋：“她有好多般澜香呀，这是土番送来的贡品，直接送进皇帝的私库的，她哪儿来的这么多呐？”

“这你别管。”丽贵妃毫不在意；“谁送她的都跟我们没关系，更何况，这香用多了伤身体，也不知道送香的人打着什么主意，不过，这跟我们也没甚关系。”

丽贵妃一桩桩一件件交代清楚，才站起身，施施然理了理裙子：“这京城是不能呆了，你做好准备，我尽快处理好皇宫里的事儿，江南那边，我也安排了人去寻院子。”

莺莺整个人都呆住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忍不住绽开了笑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