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退婚

“婚约,可否就此作罢?”

晦暗不明的阴影中,宁珩脸色顿僵,双眸发虚,攥紧的手背青筋凸起。

脸上的平和险些破碎。

好在他及时控制情绪,强压下心中的汹涌。

同样是心潮狂舞,却与片息前大相径庭。

皇城司指挥使所见过的世面,显然不包含眼前这一种。

饶是能对着暗牢里,百余种施之动辄血溅当场、白骨森森的场面连眼不眨一下的青年,此时对着一个温软浅笑的少女,却也慌了神。

宁珩找回自己的声音,脸上依旧是得体的笑,“温小姐为何突然提起退婚,可是宁某有何处做得不妥当?”

短短须臾间,他心中已翻转万千,黑眸一片幽深。

他仔细回忆近日来与温雪杳相处的每一个画面,寥寥几幅画面,在他脑海中掰开了揉碎了,又拼接起来,反复上演。

然医者不自医,他到底也是庸人,如何能断出自己的错?

他只能静静地、平和地注视她。

只有他自己知晓,等待回答的片刻,他就像是被人缚在烈火上炙烤等待宣判的赌徒,满心狼狈。

温雪杳听到宁珩的话,并未让他久等,连忙摇头否认,给出回应,“宁世子并无不妥之举。”

宁珩此人,行事无不妥帖精细,让人难以挑出半分错。

她之所以提出退婚,自然与他毫无干系。

宁珩睨她一眼,不生声色地舒展手心,“瞧温小姐的反应,应不是安慰在下说了假话,那便果真是没有了。”

或许是温雪杳每次面对宁珩时都能感受到温和的包容,所以她在他面前格外放松,久久积压在心头的愁绪,似乎在这一刻突然有了宣泄口。

“实不相瞒,宁世子。雪杳觉得,这世间浮萍中,情之一字,少有坚若磐石、海枯石烂。多似黄粱一梦、过眼云烟。”温雪杳坦然道:“我心不在此,恐耽误旁人,届时再不欢而散,岂不更不体面?”

宁珩盯她半晌,问:“温小姐这是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宁某?”

温雪杳闻言不由蹙眉。

宁珩软了声调,“我的确需要一位夫人,依温小姐所言,你便是我的唯一人选。”

温雪杳的心因他这句话而短暂的凝固一瞬。

她倒是不会误会宁珩说她乃是她心中的唯一人选是对她有任何男女之情,几乎是下一秒便想明白,宁珩之所以会觉得她合适,应是想到若无情爱牵绊,那这场婚嫁反而简单。

温雪杳张了张唇,没等开口,宁珩温声劝她,“温小姐不必着急拒绝我,左右你我二人已有婚约,即使退婚也不是如此仓促就能定下的事。”

“我理解你不相信情之一字,我唯一能允你的,是若温小姐他日入我宁府,便是宁某此生唯一的夫人,也是宁府唯一、且最尊贵的宁夫人。”

拒绝的话哽在喉咙。

不得不承认,宁珩的坦白通透,让温雪杳心中产生了细微的动摇。

她是可以在退婚后一世青灯古佛相伴,归隐山林,避世不问凡尘。

可父亲和兄长依旧要在朝为官,有女有妹如此,就算那些朝臣明面或不敢议论,但背地里也免不了要戳温家的脊梁骨。

她不敢再坠入情爱,无非是害怕大梦一场空。

若在最初,两人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只做那相敬如宾、世人眼中的佳偶,倒也不妨为一种选择。

温雪杳垂眸,纤长的羽睫轻颤,“宁世子,你且容我再想想......”

宁珩温声应:“不急。”

他出声提醒道:“你我二人婚约乃官家金口御赐,若要退婚,也绝非你我二人就能草草决定的。”

温雪杳闻言点了点头,“此事我知晓,此前我已告知父亲,若同你商讨好退婚,绝不让宁世子你为难,一切只需由父亲出面同官家说就是。”

话落,对面青年沉默须臾。

“未曾想,温小姐既已思虑得如此周全,就是不知,若是今日将此事商榷好,令尊是打算何时与官家提?”

温雪杳小心窥了宁珩一眼,瞧他面容平稳,从容和煦,就知他只是好奇随意问而已,并无半分责怪之意。

于是她便也随意答道:“父亲原是打算在中秋宴那日,待官家酒过三巡,兴致酣畅时,同他提此事。”

“的确是选了个好时辰。”宁珩淡声。

温雪杳面色稍窘,小声道:“不过今日听宁世子一言,我回去后会再仔细斟酌的。”

天色早在不知不觉中变暗,游船靠岸,微波推开繁星似坠落在湖面上的花灯。

宁珩下船,站在岸边,缓缓伸出手。

朦胧月光照亮青年掌心清透的纹路,温雪杳只犹豫了一瞬,就大大方方地将手搭上去。

青年的手掌宽厚有力,如她想象中一般干燥爽洁。

她提着裙摆跳下船,对方便顺势收回手,干脆利落,丝毫不会让人浮想联翩。

宁珩抬着下颌朝着远处热闹的灯火一点,“既已出来了,要不要逛一逛再回?”

温雪杳没有逛过七夕节的长街,“也好。”

上京城内不设宵禁,恰逢佳节,更是热闹非凡。

街上人头攒头,温雪杳还需踮着脚尖,才能看清街道两边的景色。

她离开温府时才刚及笄,在及笄前,少有能这样悠然闲逛在街头巷尾的时光,是以还未领略过这上京城夜市的繁华。

一双小鹿眼晶亮,就连最普通的面塑人偶、纸糊的喜鹊灯笼都能将她的视线吸引。

迎面走来一对年轻夫妇,温雪杳正探头往别处看,被撞上前,宁珩突然伸手护在了她的身前。

她踉跄两步,双手撑在他的小臂上稳住身形。

余光注意到身旁擦肩而过的夫妇,那丈夫也做了同宁珩相差无几的举动,差的那半分,是那年轻小伙伸出的手,所护的位置乃是那妇人的腰身前。

温雪杳不禁随其动作下移视线。

女子小腹凸起,见着身边人下意识的动作,眼角眉梢都带笑。

而那男子,分明自己坡着脚,第一反应,却是怕身子重的娘子摔倒。

对方手里提着的莲花花灯一闪一闪,晃了温雪杳出神的眼。

天边银河烂漫,耳边笑语叮咛,她一时看得入了迷。

“第一次过乞巧节?”头顶落下一道声音,将温雪杳飘忽的思绪拽回。

刚才那对夫妇早已走远。

她点了点头,对自己一路四处张望的动作了然于心,与对方问话相联系,便能轻易揣摩出他如此问的缘由。

不过她从始至终也未想过隐瞒什么,于是乎老实的嗯了声。

“想不想要一只玉兔花灯?”宁珩抬手指向不远处。

温雪杳听出他语调的轻快,想到他或许是在忍笑自己方才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耳根子微烫。

违心拒绝:“不想。”

****

回温府的马车上,温雪杳提着一只玉兔花灯,唇角漾起浅浅笑窝。

“小姐,不就是一个兔儿灯,怎得还乐成这幅模样?”

温雪杳瞪她,“瞧着好看,我心里欢喜,你还不准我笑啦?”

小暑作势求饶,弯弯着眼,“小姐冤枉,我何曾拦过。”

两人正靠在一起嬉笑,忽而马车一震,猛地停了下来。

温雪杳脸上的笑意还没散,双颊都透着淡淡的粉,她眨了眨眼睫,将与小暑对视的目光错开移到马车前方。

“出什么事儿了,为何忽然停下?”

温雪杳透过车窗帘子缝隙看了眼,此处已离了方才热闹的西大街三条街外,两旁寂静,也不似方才那夜市上灯火长明。

她依稀听到一阵低低的抽泣声,与男子的哀求声。

那动静似乎就是从马车头传来的。

温雪杳秀眉微蹙。

“回三小姐,路边有个不长眼的闯了出来,险些撞到咱们车上。”车夫似也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吓到,语气抱怨。

“人可有事?”

“那撞上来的是个男子,小的及时勒住缰绳,自然无事。”说罢,又补了句,“我都不曾撞上他!”

温雪杳听着那依旧未停下来的哭声和哀求声,茫然问:“既如此,为何我听到似有人哭?”

车夫支支吾吾半晌,最终咬牙道:“回小姐,是那男子的夫人不太好......”

温雪杳听他吞吐半晌也没道出个囫囵话,于是便起身,打算掀帘子出去亲自一瞧。

谁料,车夫听到她起身的响动,登即便劝道:“三小姐,您是未过门的姑娘,见这样的场景,实在不合适......”

温雪杳脑中猛地闪过一副言笑晏晏的幸福画面,心下有了猜测。再侧耳到窗边细听,果然是那男子求他们救救他的娘子。

附近最近的医馆也在三条街开外,他娘子大着肚子,显然行路艰难。

温雪杳问车夫,“那男子可否有脚伤,走路有些破?”

车夫稍愣,“是,是,小姐怎得知晓?”

果然是方才见过的那对夫妇。

温雪杳不疑有他,“你帮他,将他娘子抬上马车。”

车夫犹豫,“三小姐,这妇人眼瞧着就要临盆了,您是未出阁的姑娘,若她生在咱车里,这......这不合适呀!”他其实还有更大的顾虑没道出,前头提的,是她若是生了。

可她若是没生,还......

车夫唉了一声,他也知道三小姐心善,可女人生孩子那是要在鬼门关走一遭的,出什么样的意外,那都不算意外!

他家三小姐,一个待嫁的黄花大闺女,还是莫要沾染这样的事为妙。

“人各有命,三小姐,你就莫要管了。”

说罢,温雪杳听到车夫似乎高声斥责了男子几句,铁了心要将人哄开,连“再胡搅蛮缠,就报官”的威胁都搬了出来。

温雪杳想到那双妥帖相护的结实臂膀,正打算出声,外面的男子先一步朝着温雪杳身边的窗子跪了下来。

“求女菩萨,您救救我娘子罢。”

“将她送去最近的医馆,求求了。”

温雪杳掀开帘子一角,看出去,男人半条伤腿如今都打不直了,可想应是在此之前就背着他娘子走了一路。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凡他还有半分能耐,想也不会如此对一个未曾着面的人三拜九叩。

温雪杳从不敢妄想相濡以沫,或是母亲含恨而终,父亲违背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将其实比她还要大半岁的温初云领进家门时,她便觉得情之一字,害了她母亲一生,于她这般的凡人无非妄念罢了。

或是她唯一一次鼓足勇气捧出了自己的真心,却换来大梦一场,徒留荒唐,她便更不敢想。

但在这一瞬间,看着眼前的场景,她忽而觉得,就算没有男女之情,只有那护在身前的坚实臂膀,也足矣令人一生无忧,喜乐安康。

温雪杳拽着小暑下了马车,肃着脸命令马夫,“将人送去医馆,莫要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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