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薛氏

她说完这句话,厅堂之中也无人应答,似乎都没想到她如此想得通。

不问结亲者为谁,不问其家世,不追究竟,不寻根底,就只口应下。

镇北侯只当她是温婉听话,可对虞清鸢秉性熟稔的侯夫人却是感到十分狐疑。

“清鸢这般果真是答应了?”侯夫人不禁问道。虞清鸢难道不怕她将她坑害吗?

“您有何不称意之处吗?”虞清鸢笑着反问。

侯夫人定定看了看她,最终回予一个淡淡的微笑,“清鸢能够早日定下亲事,这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转头她又对镇北侯道:“既然清鸢已经同意,侯爷还不快快着手此事,以我虞氏长女嫁去他家,也不算辜负两家当初的期切之心。”

侯夫人收拾心绪无暇多想,眼下最要紧的应是同薛氏讲明白镇北侯府出嫁者究竟为谁,也应向东宫君上呈禀实情。否则日子一久,恐徒生事。

桩桩件件,哪样不比一个虞清鸢要重要?因而此刻侯夫人不愿再深究虞清鸢的心思。

见虞清鸢和颜悦色与她说话,侯夫人只想此事就此了结,于是只对她浅说两句,却绝口不提许亲人家乃是帝京薛氏这样的世家。

他们自以为不曾说漏嘴,仍将虞清鸢蒙在鼓中,只是怕虞清鸢知晓对方双目已眇,出尔反尔悔婚罢了。

侯夫人敷衍说了些不重要的,不过多久就令婢女强行送虞清鸢回去歇息。

临走时,缩在角落的虞茗雪忽地唤了一声——“长姐。”

虞清鸢闻声回眸看她,见她莹白小巧的面孔上挂着几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说:“幺幺在此恭喜长姐了。”

虞茗雪好像不知道自己每次佛口蛇心之时,一双圆润的杏眸就会微微敛起,显得眼头窄扁,眼尾狭长,细究之下的眼神更是阴冷。

此刻正是如此。

虞清鸢看了看她,未作回应,折身离开。

.

过了些时日,这桩婚事在镇北侯的多番走动之下,终于将原先说定的“虞氏女”换成了“虞氏长女”。

阴雨连绵的一日,镇北侯亲自将一道紧封的赤金匣子送来了青凝院,不过他只对搬来青凝院没几日的虞清鸢浅浅说了一二句,便离开了。

大致意思便是说,这赤金匣子里存放的是薛氏专门赠与虞清鸢的信物,收了信物,就意味着她此后便是半个薛氏妇了。

可惜虞清鸢收到信物之时,双腿正饱受痹症的苦楚,酸麻无力,根本没有闲心一探那信物的模样。她又挨过好几日,才等到天晴。

好不容易减轻了症状,不速之客就不请而自来。

虞茗雪闯进青凝院时,虞清鸢正在把足一支云钗与紫珠问身边婢女,哪支配她更好看些。

不知为的什么,虞茗雪直呼虞清鸢的大名,连面子功夫都不做了。

可虞清鸢连个眼神都没往那边看,仍是问着身边的婢女,究竟哪支更好看。

虞茗雪瞪着那名婢女,生生将她吓得跪地不起,俯首称罪。

“虞清鸢,我有话同你说。”她的声音有些哑。

虞清鸢将手中一对钗子放下,才转头看她,“知道的都说你只是生病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发疯呢,幺幺。”

“你住口,你凭什么唤我幺幺。”虞茗雪心中怒气,但她此刻仍在病中,看虞清鸢的眼神上上下下漂浮不定。“还有,我此时患病不正是拜你所赐吗?”

虞清鸢扯了扯唇角,未说话。她瞧见屋外隐隐有人头浮出,想必定是院内不安分的小婢在听墙角。

可虞清鸢并非是她们的正经主子,这些小婢不过是临时安排来照拂她的,虞清鸢使唤不动。

如若此时虞茗雪脑子还清醒,大抵是不会放任她们在此。可惜这个时候虞茗雪已经被气糊涂了。

虞清鸢是不怕被看笑话的,只因为她自来到镇北侯府起,就从没有过什么脸面体统可言。索性不管他们。

“那一日,厅堂里,父母面前,你为何草草就答应了这门亲事?我这几日颠来倒去地想此事,越想越不对劲。”

虞茗雪惨白的面孔开始发红,两抹红晕自眼下泛开,她越说声音越激烈,“是否你当日就已经知道,与你说亲的正是帝京薛氏?!你贪慕薛氏的权势富贵,所以你便一口答应下来。”

这是她想了几日的结果。

现今想起来,当日应是母亲身边的周婆子领着虞清鸢去往前院厅堂才对,可那时周婆子也未见踪影,兴许是虞清鸢早早就听到了他们的谈话,那个时候才会云淡风轻地应承下来。

可当日虞茗雪哪里想到这些,她当日只同父母一样,想找个人摘去与那瞎子的婚事而已。

“幺幺说笑了,我是女子,怎可随意打听男子家世。婚约一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日,难道我不正是听从了父母之命,才答应下来的吗?”虞清鸢掀起眼皮看她,淡淡说。

见虞清鸢不承认,虞茗雪更是气笑了,“我同你说笑?你分明什么都知道,你当日装得那副不屈的模样真真是将父母都蒙骗了,亏得父亲前几日还说待你有所歉疚。你,你你……你分明是黑了心肝想要攀附权贵。”

说着,她竟委屈起来:“那明明是父亲予我的婚事,如今却成了你的,我……”

虞清鸢看不明白虞茗雪因何气极。她确实从一开始便知是与薛氏结亲,也确实有一颗贪慕之心。但虞茗雪比她还要贪心,都已决定作罢的婚事,还在此处与她纠缠。

“怎地如今你还想要回去不成?”虞清鸢冷不丁发问。

“我……”虞茗雪纠结难当。

她不能说想,也说不出不愿。

薛氏乃是世家之首,谁人不愿嫁给薛氏的儿郎,更何况原先她要嫁的那人是薛氏之中最清绝贵气的世家公子。在那桩意外发生前,敢问帝京贵女谁人不想嫁予他?

唯有虞茗雪,也只有虞茗雪,凭仗镇北侯的功绩能与薛氏相配。那时她与薛氏才定好口头婚约,就有多少人羡红了眼。每每出府游玩,遇见世家女子,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虞茗雪每一种都享受极了。

只是这种好日子没有几天,他便意外坠马,更是毁了双目。这时虞茗雪才想退婚而已。

可此时在虞清鸢的刺激下,她有一瞬甚至觉得那人哪怕眼盲,她也可也接受。但也只是一瞬而已,一瞬之后,她的内心不可能让自己接受一个瞎子。

“薛氏满门英才,你是什么?薛修筠十岁熟读诗书礼卷,便有锦绣华章。你呢?恐怕那时还在乡下茅草屋内,傻不愣登地看着漏雨的头顶。你拿什么与他相配?”虞茗雪咬牙说道。

“你说谁?”虞清鸢眉头拧起。

而虞茗雪沉溺在自己世界里,无暇理她。

几息过后,虞清鸢回过神,终于明白虞茗雪到了这种地步还像个疯狗一样永不满足,永不甘心的原因。

原来那个站在最后,他们精心掩埋起来的人,是薛修筠啊。是才冠帝京,今世无双的薛氏长公子。

虞清鸢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关于薛修筠的消息了,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再知道他,他竟已成为一个遭人嫌弃的瞎子,也成为她的未婚夫婿。她本以为一个薛氏就足以让她飞上高枝,没想到苍天不负她,为她送来的是薛氏的下一任家主薛修筠。

只是想想,她便是想笑了。

嫁予了薛修筠,她那些旧年的仇啊恨的,似乎便能轻易处理了。

想到这里,虞清鸢不禁抚上自己的双膝。

这里蒙遭痹症困扰,尤其是阴雨天气,更是酸软麻胀。难受得厉害时,她时常会想不如去了双腿,当个残废。

让她患上痹症的人太多了,但罪魁祸首莫过这三人。是站在她眼前的虞茗雪,是郡主隆安,还有就是——薛修筠。果然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

虞清鸢站起来,直直地看着虞茗雪,且听她口中还说着什么“你凭什么,又拿什么与他在一起。”

虞清鸢只是笑。

“你问我凭什么?我倒是也想问你们一句凭什么。你怎地当初许婚时,想不到我这个长姐云英未嫁;等到那人……”虞清鸢顿了一顿,哼笑一声才继续道:“等到薛修筠出了事,你们才想起还有我这么个人能利用?”

此话一出,虞茗雪瞪圆了眼睛,“你还说什么都不知道,你分明就是知晓。”

“你说我蒙骗了所有人才谋得这桩婚事,可那时你,视你如珍宝的父亲母亲,他们难道不正是在逼迫我应此婚事吗?我若是不答应,你们能答应吗?你们利用我达到目的,我亦踩着你们嫁入高门,有何不可?难道这世上只有你们能坑害我,而我却要待你们仁至义尽?”

“你和我,谁比谁的心思更龌龊,还需我再说下去吗?”

虞清鸢说完这些话,脸色明显冷淡很多。

她将虞茗雪不齿的心思尽数说出,虞茗雪顿时脸色变得一阵红一阵白,很快就在口中咕哝着“定要打杀了你”等等狠话。

此刻虞茗雪就是病糊涂,病疯了,她喘着粗气,踉踉跄跄上前两步,想要捶打虞清鸢,还没碰到虞清鸢就先被婢女给拦住了。

“小姐使不得如此啊!”婢女搀扶住虞茗雪,却被虞茗雪甩手推倒在地。

虞清鸢瞧着她脚底下发软,只等虞茗雪扑过来时偏过身子,虞茗雪便自己狠狠摔在了地上。

只可惜地上铺置了软毯,虞茗雪摔得不疼,不能将自己摔醒,看看自己现今是什么疯模样。

她当真是发病了,摔在地上就起不来了,一边哭一边闹,直至侯夫人闻讯寒着脸匆匆赶来。

“住手!还不都退下!”侯夫人身边的婆子拨开青凝院外看热闹的婢女。

侯夫人入门就瞧见爱女披头散发跌跪在地上,她亲自扶起虞茗雪,检查一番,确定无事后才交由婆子扶上软轿抬回去。

紧着侯夫人就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虞清鸢面前,伸手就想掌掴她。

虞清鸢怎么会如她所愿,在她落掌前,一手紧紧捉住侯夫人的手。

“幺幺是病魇住了,我不同她计较。夫人您呢?莫非同她一般?”

侯夫人向来不会当面如此待她,她更喜欢在暗地里折磨虞清鸢,此次只是因为她的爱女幺幺“被欺负”了。

“夫人这便要与鸢鸢撕破脸皮了?”虞清鸢趁着侯夫人开口之前说道:“鸢鸢真是害怕呢。”

末一句她的声音极小,大约能听到的只有侯夫人与一二小婢。

虞清鸢弯着眼,笑意未达眼底,静静看着侯夫人,然后猛地一下松开她的手。

“虞清鸢,你真是不知好歹。”侯夫人眯了眯眼,冷静了一下,“前几日周婆子落水就是你坑害的,今天你又招惹吾家幺幺。不要以为你定亲了就真的会有所谓夫家前来护住你,在他们眼里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你以为你耍的那些小聪明上得了台面吗?”说着,侯夫人屏退众人,只留下几个贴心的婆子,硬是将虞清鸢摁在了主屋内。

虞清鸢挑了下眉,她倒是想听听侯夫人继续说下去。

母亲终究要比做儿女的都聪明些。

“你以为我当日不知你的那些小心思,今后就不知了吗?你当日无非就是早已知道结亲者为薛氏才敢那么肆无忌惮地应此婚事。”

“哼,许了世家薛氏结亲又如何?结亲之人为薛氏长公子又如何?你以为我们凭何将此婚约白送给你?你以为攀上薛氏就能在镇北侯府中作威作福了?鼠目寸光,婢子之见。”

侯夫人拂袖,“可惜幺幺太年轻,只看到了薛氏的荣华,舍不得……”

她话未说完,也说不下去了。

虞清鸢笑笑,无所用心道:“夫人既然知道我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为何不与幺妹讲清楚,否则今日她怎会意气来此寻我的罪过?还把自己气得更病了。”

说着,虞清鸢模仿虞茗雪摔在地上时俯首垂泪的模样。

“那是因为你这种卑贱之人不值得吾家幺幺为之操心。”侯夫人怒瞪虞清鸢一眼。

虞清鸢不在意她话中待她的鄙夷色彩。

侯夫人招人捧上一杯清茶,茶色瞧着确是上品。

她不躲也不避,就在虞清鸢面前将一小包药粉尽数倒入茶盏中,晃了晃,融入茶水。

然后将茶盏推至虞清鸢的眼前,道:“喝了它。”

不见虞清鸢有所动作,侯夫人招了招手,立马就有二三个婆子上前想要摁住虞清鸢。

“你是自己喝,还是他们喂你喝?”

虞清鸢抬眼看了看侯夫人,一手端起茶盏,行至唇边。

她以为虞清鸢这便要妥协了。

谁料下一瞬虞清鸢手腕一软,细瓷碎裂,七七八八地铺洒在地摊上。

虞清鸢朝侯夫人微微一笑,道:“我知夫人不会毒杀我。”

“但我,还是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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