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风轻云淡。
裴闻卿从香铺里出来,正往棋社走去,今日是本月最后一日开张的日子。
他已有些日子没去,恰巧今日过来,顺到过去下两盘再回府。
除了东西两市,便数翠湖东街最热闹。
他正走着,忽地瞧见谢世杰从医馆出来,手里还拎着几大包药。
“谢兄。”
被人喊了名字,谢世杰怔了一会,缓缓转过身来,见是他,神色淡然。
裴闻卿大步上前,打量起他手上拿的药:“怎么,家中有人不舒服?”
“没有……”谢世杰脸色微僵,抱在手上遮掩着,“天气转凉,孩子昨日咳了几声,来抓两副药备着。”
裴闻卿笑了笑,道:“没事就好。”
谢府离此处稍远,他今日也没有穿着大理寺官服出行,应当不是来此查看。
不查案,也不顺路,特地来这么远的地方来给孩子抓药,怕不是另有隐情。
“好久未同谢兄对弈,今日时机正好,一起去棋社下两局。”裴闻卿向他发出邀请。
“改天吧,我今日还有事。”谢世杰委婉拒绝,“还要去接庄姐呢,不跟你说了。”
这样一看,他猜的没错,不是谢长顾有事,有事的是徐庄与。
徐庄与能有什么事?
裴闻卿看了一眼天色:“时候尚早,离嫂夫人下学还有两个时辰呢,下两盘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改天吧,我今日真的有事。”谢世杰心意已绝。
他怎么拦都拦不住,还想再多打听几句。
谢世杰往前走了一阵,又想起妹妹的事来,便又折回去。
“幼娘今早回去了,你们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他煞是无奈,“如今也是有了家室的人,别整日无所事事在外面晃悠,有时间就多陪陪她。”
前几日就说过他一会,这会见他依旧死性不改,忍不住又唠叨两句。
语罢,他叹气道:“我知你与庆王妃有段未了的旧情,如今你们已经各自婚嫁,你也别总去叨扰她,免得庆王殿下误会,难堪的只会是她们。”
他突然想起昨夜妹妹说的话,她说与其是预知将来,还不如说又重走一遭。
她只说了他与妻子的事情,其余只字不提,若真是如此,这辈子走的路依旧身不由己,上辈子怕是也历经坎坷。
两人一番寒暄,便各自散去。
裴闻卿来到棋社楼下,又返回香铺,而后再回府。
听说她回府,他便直接过来找她,却吃了一个闭门羹。
屋里还亮着灯,他先是尝试推门,发现怎么都推不开。
裴闻卿深吸一口气,轻敲两下房门,依然没什么动静。
这时,绿华过来告诉他:“姑爷,娘子自回府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里,我们也没有办法,没有什么急事的话,要不您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嗯。”
裴闻卿回到书房,越想越着急,事关她兄长嫂嫂,他不好出面,只能旁敲侧击告诉她。
在棋社楼下,他联想着谢世杰的怪异举止,突然想起一段往事来。
谢世杰今日买的药应该是买来给徐庄与的保胎用,可那个孩子终究是留不住,还会搭上徐庄与的性命。
对于此事,他不甚了解,只知道徐庄与是小产后不久便香消玉殒,便猜想着应当与小产有关系。
若他不知晓还好,既然知晓,总得做些什么。
想着想着,他便又来到沈舒幼房门前,尝试再次推开门。
依旧徒劳无功。
裴闻卿看向床头处的窗子,那里应该没锁,要不从那里进去……
可进去之后,难免又得吵几句,要怎么同她怎么言明,她才会相信自己的话。
简单想了想,他打开窗子,翻窗而入,床上没人,再看茶床上,一眼看到的是脚心朝外的双足。
待他走近一看,这才发现她躺在茶床睡着,脸上还罩着一本《神农本草经》。
怎么突然看起医书来了,他摇了摇头,找来一件略厚的披袄盖在她身上。
医书毫无征兆地从脸上滑落,“啪嗒”一声,清脆的声音在房子回荡。
身、下之人睁开眼来,睡眼惺忪,看不清眼前之人的模样。
待他走开到旁边坐下,她揉着眼睛起来,良久才看清他模样。
沈舒幼没什么反应,直接无视他的存在,泛着迷糊就开始整理起案上的书稿来。
裴闻卿有些好奇,拿起一张准备看看,刚拿到手上,便被她一把夺回去。
三下两下,已将所有书稿收好,茶案是空空如也。
“我知道你生气,也不至于这样。”裴闻卿完全不敢再乱动她的东西,“你要这样冷着脸过一辈子吗?”
“这话说的,好像以为我想跟你过一辈子就能过一辈子似的。”沈舒幼漠然道。
沈舒幼把书稿都拿去收起来,又叫人取来一沓白纸,继续钻研起医书来。
“你要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早些去休息为好。”裴闻卿实在看不下去。
此前,他突然想到,女子每月都会一段时间不舒服,在这段时间之前脾气会变得有些暴躁。
他一个大男人,的确不应该在此事是斤斤计较。
裴闻卿试图与她修缮关系,找了各种理由同她搭话。
“你要去当大夫吗?”
“还是身体不舒服?”
“……”
她专心致志,连头都不抬。
她不理他,那他要怎么告诉她,关于她说嫂嫂的事情。
“你饿不饿,我让人去厨房做点吃的来?”
“你来相府已有半年多,想必也吃腻了,我带你外面下馆子如何?”
……
还是不理他,他说得喉咙都快干了。
裴闻卿拿来一个靠枕,在茶床上躺下,望着她的侧脸,心里十分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你回我一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裴闻卿亮出最后的底牌来,“关于你哥哥的,你想不想听?”
鸦雀无声。
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开口说话,裴闻卿也没辙。
他只能自言自语赖在房中,刚好今日也无事,就当陪陪她,弥补一下上辈子对她的亏欠。
好在这辈子不会再重蹈覆辙,那份亏欠也不会重来。
裴闻卿双手交叉扣在腹部之上,打了一个哈欠:“那我今晚就睡在这陪你,你要是想知道,就叫醒我。”
她心意已决,想来是不会问的,还是赶紧另寻他法。
除了她,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徐庄与再次香消玉殒,什么都不做,倘若将来姐姐的事亦是这般无解,他又当如何?
难道要再一次眼睁睁看着姐姐死在自己面前?
今日的徐庄与,明日的姐姐,还有将来的谢家和裴家……
裴闻卿想了很多,听着笔墨划过纸张的声音,不知何时便沉沉睡去。
待他第二日醒来,只觉得十分凉爽,身子忍不住发颤。
晨光刺眼,他侧头过头醒神,倏地瞧见正对面她的睡颜。
整个人蜷缩在披袄下取暖,睫毛微颤,眼下烙着一圈乌青。
裴闻卿忍不住伸出手靠近她,靠近鼻尖时,微弱呼吸气息从指尖划过,他赶忙抽回自己的手。
许是察觉有人靠近,沈舒幼也醒了,一脸疲惫从茶床爬起来,下床时差点摔倒。
她便又踩着鞋子,坐回茶床上,捏着喉咙,猛地吸了一下鼻头,轻咳一声。
这一咳,倒是让他想到一个新法子。
裴闻卿急急忙忙从茶床上爬起来,穿鞋出门去。
从房里出来,瞧见她那两个婢女正端着水盆,在聊着什么。
两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朝他福了福身。
“进去吧。”
两人端着水盆一前一后过来,他拦住走在后面的青萍,试过水温,就地双手捧起温水来洗脸。
再拿起搭在青萍胳膊上的帕子,盖在脸上按了按,取下帕子擦手。
他压低了声,极小声道:“你家娘子这几日不太舒服,待会你回谢府告诉你家夫人一声,让她明日过府来探望探望。”
青萍也小说应着:“好。”
裴闻卿深怕自己交代得不够清楚,又特地重复一次:“是姓徐的那位,不是大夫人,听明白了吗?”
青萍听得很清楚,也知道他要请的人是夫人,再次点头应下。
在她的印象中,大夫人从未主动来过相府,貌似在避嫌。
听说姑爷要她传话叫人过府来探望,要不就是少君,要不就只有少君夫人了。
-
翌日。
午后,徐庄与独自一人来到相府,先去见过李氏,而后在婢女的指引下来到相府东院,沈舒幼住的地方。
来的路上,她还在想,前几日还好好的,刚回来不到两日就突然病了。
这相府她还是第一次来,也是第一次进到内院,忍不住多看几眼。
绿华早早在院门口处等着她,兴高采烈地引她进屋来。
她更是郁闷,不说是病了,这丫头却还笑得这般开心。
来到屋子里一看,沈舒幼躺在茶床上睡着,书籍散落一地。
都说越是门第显赫,这媳妇就越不好当,她却跟出嫁前没什么两样,该怎么还是怎么样。
青萍过去推了推她:“娘子,快醒醒,夫人来了。”
“夫人?”
沈舒幼打了一个激灵从茶床上坐起来,见来人是徐庄与,欢喜不已。
“嫂嫂怎么来了……”她匆匆忙忙穿好鞋,扶她坐下,“嫂嫂要来,也不叫人提前和我说一声。”
沈舒幼叫人看茶,手忙脚乱地把书稿和书籍都堆到一旁,用披袄盖住。
徐庄与打量着她所住的屋子,由衷道:“你这住得还不错。”
她看向床榻,起身走过去,抚摸起床帐来,发现少了个东西。
“床前挂的福袋呢?”
福袋……
先前生辰那晚,她气急败坏,看着那串福袋就更来气,便将福袋拽下来,扔了。
沈舒幼慢慢跟过去,挠了挠头:“那个掉了,砸得我脑袋疼,就没再……挂了。”
“不挂就不挂,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徐庄与同她说,“虽然叫作福袋,其实是祈求子嗣的子孙袋。”
子孙袋,新婚夜挂于床前,寓意早日开枝散叶,传宗接代。
按理是要等她有了孩子之后,才能摘掉这个所谓的福袋。
她那晚就是突然想明白这些,才取下来,扔了。
徐庄与忍不住同她分享:“跟你一个性子,我与他成婚第三日,他就把它拆了,叫人拿去扔了,免得我看见心烦。”
有这事,她怎么不知道。
“为什么啊?”
徐庄与也不藏着掖着,全都告诉她:“因为他知道我忙于学堂的事,有了孩子不方便。而且啊,因为这事,新婚夜他竟然不想与我洞、房,要不是我逼他,他怕是要睡地上。”
“嫂嫂你怎么连这事都说与我听……”
“害,如今你也成婚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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