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什么碰,他虽不记得昨夜细节,可今早醒来,喜服完好穿在身上,熨帖工整,应当不曾脱下。也就是说,他本来就没碰她。
谢衡目光一斜,既是五皇子的人,嫁入谢家定是不怀好意。没准前世谢家遭难,她亦和邹高远一样,掺和其中,坑害谢家。那么,这个女人……
看得久了,眼睛犯晕。宣纸墨字一个一个像有了手足般,从纸上跃起,在空中飞舞,在他脑中打转。某一瞬间,谢衡眼眸微眯,抬手按住被风撩起的纸张,目光定定盯着那一排未写完的字。
不能碰,不能爱,不能杀,也可能是……不能留?
思来想去,还是最后这个猜测最有可能。
谢衡指尖轻点桌面,眼眸缓缓下沉。
别人的女人,他当然不留。
……
经历了一觉醒来不是梦,暗掐自己会真痛,又见到了活生生的人,真实的一草一木,流水假山。柏萱百分百肯定,自己已经不是从前的自己。
虽然没有金手指,可好歹没把她扔到哪个山沟耷拉角,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高门贵府里的嫡长媳。
身份过得去,至于生活嘛,只要她不跟原男主作死,那就不会死。退一万步说,即便是死,也绝不会像原著那般受尽折磨,痛苦凄惨,死都死不痛快。
她关上门,视线扫过一圈。之前一直云里雾里,都没来得及好好观察这屋子。
眼下仔细瞅瞅,全实木建筑,屋里摆件皆是不俗,花瓶里换好了新鲜的插花。漂亮华服锦衣叠得整整齐齐塞满柜子,梳妆台的每个抽屉都点缀着做工精巧的金玉首饰。
再加上她的嫁妆和手上的金镯子,这辈子,起码吃喝不愁,还有房住,单独院子,不用按揭还贷。
柏萱越想越觉得靠谱,担心那么多做什么。把这当成换个环境,提前过上退休养老生活多好。
看见床上特地为她准备的云锦蚕丝被,她笑出牙床。
秋冬季节,最爽的莫过于缩在暖和的被窝里,等凛冬过境,春天降临。
谢衡重新回到熟悉的卧房,这里一应物件都是他亲自挑的,除了床上那个女人。
乍一看到她在睡觉,他瞥了眼外面亮堂的天空,一时愣在原地。
眼里浮现一丝惊诧,这个点,睡觉?她睡得着?
在床旁站了会,谢衡听着女子平稳清浅的呼吸声,只觉有些难以置信。
她真睡着了。
被子盖到肩膀,小小一团,睡在最外侧,面朝里。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女孩子红扑扑的面颊和耳朵。
谢衡面色微沉,他能毫无负担毫不犹豫杀了邹高远,是因为知道邹高远做了什么事,此生也抓到了把柄。
对这个女人,偏偏无半点印象。对她的评判,全来自猜测。
更重要也更棘手的是,她跟邹高远不同,是御史之女,又是圣上赐婚,就这么杀掉,新婚第二天死在谢府,谢家难辞其咎。
为了她赔上自家和谢家不值得,得想个万全之策,不能莽撞冲动。
谢衡烦躁地别开眼,现在不是下手时机,他一刻也不想多待。转身走了两步,他回头,看床上一无所知的女子,嘴角牵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既然杀不了,那便趁着这段时间,看看此女究竟有何不同,能成为前世今生唯一的例外。
昨夜初来乍到,柏萱一整夜浑浑噩噩,在梦境中睡得断断续续,确实缺觉。早上的回笼觉睡得又熟又香,压根不知有人进来过。
一睁眼,倒是发现两个面生的婢女。
她的陪嫁丫鬟红杏红袖上前帮忙穿衣梳妆,新来的两个年轻小丫鬟恭恭敬敬跪下,脆生生地介绍:
“奴婢青檀,奴婢青萍,给少夫人请安。”
“你们是?”
青檀更为活泼,仰头说道:
“公子心疼少夫人,觉得您身边伺候的人少,特意命奴婢和青萍姐姐前来供少夫人使唤。”
十四五的小姑娘,眼神清澈干净,笑容甜得令人心情都变好了。
柏萱忍不住跟着笑了下,让两人起身,亲自翻开首饰盒,挑出四个差不多的珠花发饰,分别给四个小丫鬟一人一个。
“本来是少,这下正好,夫君有心了。你俩刚来,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红杏红袖。不过总体来说,我还挺好相与,不用怕。”
终归年纪小,心里藏不住事。说几句好听的哄哄,立马就不怎么紧张。
红杏笑嘻嘻拉着人去外面,跟她俩讲柏萱的生活习惯,有哪些忌口。
红袖留在屋里,待人走后,才低声道:
“小姐,姑爷方才来过屋里,他进来后关上了门,奴婢看不到他做了什么。现在突然派来两个婢女,也不知是为何,咱们小心为妙。”
柏萱喜欢纯金打造的发饰,让红袖换下玉簪,轻笑道:
“青檀说了呀,夫君他心疼我。”
她神色如常,盯着铜镜摆弄头发:
“红袖,我已嫁入谢府,往后余生,只与谢家有关。以前的一切,从此刻翻篇,你和红杏以后亦不必再管。你须记住,若是碰不该碰的事,咱都没好果子吃。”
“您不管五殿下了?”红袖捂住嘴,用气音问。
红袖长得美艳,红杏更加机灵可爱。两人都是自小和她一起长大,前世的下场比她更惨。
清清白白小姑娘,被人那样糟蹋,柏萱看着眼前还很单纯的红袖,伸手捏捏她的脸蛋,打趣道:
“我管得了他?想什么呢你。”
红袖不明白,既不为五殿下:
“那小姐为何同意嫁入谢府?”
圣上赐婚前,老爷夫人前来询问过小姐的意见。当时,小姐分明有机会拒绝。
柏萱有这具身体的记忆,自然也记得这茬。但,她能怎么说,当然不能实话实话,随便扯了个由头:
“夫君是个人物。”
一个炮灰,能苟到大结局才死,可不是个人物!
红袖越听越懵,小姐不是一直心悦五殿下吗?
对五殿下可谓是言听计从,痴迷到了疯魔的境界。
何时,让姑爷入了眼?
柏萱被她看得浑身不得劲,拉着人手,语重心长地说:
“你就当我洗心革面,移情别恋。总之,莫要再与五殿下有牵扯。我可是已婚妇人,岂能与外男藏私。你回头跟红杏也说声,可千万别再沾上那边。”
有本事,自己斗去吧。
前两句红袖听得目瞪口呆,后面的话却很认同。
姑爷是太子少年陪读,谢家不管愿与不愿,都自动被划分为太子一派。小姐嫁入谢家,再同五殿下来往,实在太危险。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如今能想明白,认清形势,是好事。
梳好漂亮发髻,午膳也准点送到。
清蒸鱼,红烧肉,糯米圆子,三道爽口时蔬,还有一蛊甘甜雪梨汤,最适合这个干燥寒冷的时节。
开饭了。
柏萱冲红杏招招手:“快,去喊姑爷。”
谢衡对她态度冷淡,颇有种避之不及的样子。喊他一声也就是走个过场,十有**人不会来。但即便是走过场,谢衡不待见她,该有的客套不能少。
都在一个院子,书房与卧房隔得近,红杏很快回来。脸色不太好,表情为难地道:
“姑爷说不饿。”
她自己一个人吃?还有这好事?
柏萱尽量控制上扬的嘴角,略作矜持地说:
“哦,那我吃。”
大厨做的东西,入口才知道多好吃,谢衡不来才好,都是她的。
此时尚未进入寒冬,午后时分,阳光正好。在院里摆上一张躺椅,铺上柔软细垫,小幅度摇晃着,秋风吹着,上方拉开华盖,简直不要太惬意。
柏萱很快晃得昏昏欲睡,舒服地舒展眉眼。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做什么都有人伺候,捏肩捶背。如果以后都是这样的退休生活,柏萱想,她还能再活一百年。
做梦依然在笑。
谢衡站在书房门口,一张温和的面容没什么表情。
今天第二次了,看她睡觉。
他还没吃饭呢。
大虎提着食盒,里面装着命人重新做好的膳食。有些意外少夫人已经吃好在院中晒太阳,自觉放轻脚步。
谢衡没让大虎进书房,接过食盒,再次看向那无论身处何处都能睡得香甜的女子。
前世谢家被炒,全家流放,他忘记了一部分,大多都记得,唯独不记得她。
为何独独失去了有关她柏氏的记忆?
今天的他,忘记了昨天的她。那是否,明天的他也会忘记今天的她?
目光一转,他看向候在软塌旁边的青檀青萍,会或者不会,明日见分晓。
一连三天,谢衡始终不冷不热。三天回门,除了做些表面功夫,他们之间,就跟隔了楚河汉界一样。
两位正主不急,四个婢女和大虎小虎看得着急。
才新婚,他们就分房睡三天了!
不止他们急,主母吴氏更加心急,悄悄去了趟小厨房。
天色渐晚,各屋陆续点上烛火。
谢衡连续三天将自觉独自关在书房,写完今日记事,他放下毛笔。微合上眼,手抵着头。
这些天,终于不再莫名其妙的间歇性失忆,他清清楚楚记得这三天的所有事情,包括柏氏。
她的模样,她有多爱睡,她偏安一隅,得过且过,全然不像有野心有目的的细作。当然,这也可能是她蒙蔽外人的障眼法。
总之,他对她的印象,不再莫名其妙忘记,也未产生错乱,和青檀青萍禀告的完全一致。
重生三天,新的人生,好像开始慢慢回到正轨。
遗憾的是,他对柏氏,只有三天的印象。
前世的她,仍然丁点不记得。
坐得久了,背脊僵痛。谢衡歪了歪身体,毫无形象倒在椅子里,突然眉目松怔,心下诧异。以前怎么没发现,这样坐着,还挺舒服。难怪柏氏每日都没个正形,这般姿态,着实惬意。
只不过他长得修长高大,加之在自小在兵部,常年习武,身材精壮结实。端坐还好,换成瘫坐,椅子就显得狭小拥挤。
这种舒服的姿势,改是不可能改的。
换个大点的椅子便是。
外面有人敲门,听出是大虎,谢衡懒得摆正姿态。
“进来。”
“公子,太子派人前来传话,约您明日到聚贤楼一叙。”
谢衡豁然睁眼,黝黑瞳仁锋利一闪而过,很快恢复正常:
“哦,你去回个话。”
大虎:“什么?”
谢衡淡淡说:“我头疼,去不成。”
说罢缓缓垂下眼,想起邹高远临死前那句“小心太子!”。
呵,用得着他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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