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冲喜

小狸子没有哭,也没有闹。

面前容姿昳丽要把她卖掉的,是她娘:“十五两,不能再讲了。我亲生女,模样你也瞧见了,八字你也算过,少一钱,我立刻带她走。”

“娘……”小狸子弱弱唤了声。

她娘是青楼花魁,风姿绰约,戴的是素雅的点翠步摇,穿的是一身海棠红妆花缎长衫。而小狸子用枯枝勉强将半束青发绾住,衣衫褴褛,脸颊脏污,除了那对灵动的眸子,没有一处像她。

“这是你女?”买她的妇人站在人牙子旁边,没想到居然有人卖自家孩子,把钱袋交过去:“我陈氏既然买了,就会好好待她。”

“好好待人”似乎戳到了女子的痛处,她冷笑,用力把小狸子推过去,孩子本就瘦小,直接跌坐在地,双膝传来火辣辣的疼。

“现在我不是你娘了,你别找我,也别回这地方让老鸨瞧见,省得再卖你一次。”

娘亲漠然垂眸,神情冷冽如霜,俯视她,和俯视路旁不起眼的花草没什么区别,小狸子并没有感到多难过。

陈氏却赶忙把人扶住,冲着花魁离开的方向,为她打抱不平:“怎能这样说话!”

陌生的感觉包裹住她,好像被碰到了旧伤一样。

人牙子得了佣钱,笑得见牙不见眼,拍了拍小狸子的背:“你是有福气的,有这么一位亲家母,也不用留在怡红院了,快叫人呀?”

小狸子在“亲家母”面前,被她常年劳作的双手握着,温暖的、粗糙的,好不适应。

她怯生生低头,道:“……娘。”

改口也快,瞧着也机灵,陈氏越看越欢喜:“诶。以后你便随景哥儿姓,叫詹狸。”

詹狸点头,随陈氏上了牛车,摇摇摆摆向乡间。

牛蹄踩在小路上,吱呀作响的木板车如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天色灰蒙,詹狸的膝盖与陈氏紧紧靠在一起,每每望去,都能得到妇人勉强拉起的一个放宽心的笑。

“我晓得,啷个姑娘卖来当媳妇不委屈?更不说…冲喜了。你要哭就哭,害怕也成,娘只期望你能跟景哥儿踏踏实实过日子,不要嫌弃我们家穷。”

詹狸握住她的手,虽然没有陈氏那么温热,却也足够柔软。

“我不嫌弃的,就是呆在怡红院,我都没跑过。”

陈氏有些揪心,她没有怕她会跑,穷乡僻壤,小姑娘家家就算能走,又能走到哪去?

“可怜我这命不好,本是前夫的妾室,他却早早撒手人寰。家里的嫡子哪肯留我们母子二人?直接把我和景哥儿撵出了门。景哥儿本就体弱,现在更是……”

陈氏哽咽着,抹去眼泪,再也说不下去了。

詹狸垂下眼睛,陈氏身上有一股清苦的药味,她闻得出来,抖抖袖子,想用自己身上的胭脂俗粉味盖住。

一起坐牛车的人纷纷转头看来,詹狸攥紧了自己的粗布襦裙,生怕别人知晓她是哪里来的。

“今天大喜的日子,别哭哭啼啼!”

“是啊,周娘子,你不还找了算命的,挑了好久的良辰吉日吗?”

“新妇到了,喜气一定能把景哥儿病气冲走。”

詹狸微微发愣,她受过太多太多冷眼,早已习惯,可这种质朴、不带恶意的同情,还是第一次领会。

“是啊,不说这些了,让狸狸安安心心进门。”陈氏擦干眼泪,先一步下了牛车,再牵着瘦弱的詹狸下来。

远远便能瞧见大门,粗布鞋小心翼翼避开泥泞,斑驳的木门敞开,起脚跨过门槛,与堂屋门口的人打了个照面。

“人迎回来了,”五大三粗的壮汉赶忙站起身,冲詹狸笑:“路上很辛苦吧?”

詹狸感觉他挡住的阴影都能容纳两个自己,小山一样,仰头,只瞅见了胡子拉碴的下巴。

“爹爹好,你真是孔武有力。”她还踮了踮脚,才到人肩膀。

“哈哈,那当然,我们种庄稼的人没点力气怎么能行?”

一句话给岳父哄得开怀大笑,陈氏上前推了他一把,才露出身后一对夫妻。

年轻汉子面相老实:“爹,别给人家姑娘吓着了。”

“这是我儿周大郎,我儿媳孙二丫,都是一家人。”

他身旁的妇人快步走来,面黄肌瘦的,精气神全在那两只眼睛里。

“以后我们就是妯娌了,是叫小狸子吧?”

“大哥、大嫂,叫我狸子,狸狸都好。”

詹狸见完家里人,大致能推测出陈氏带着前夫之子“景哥儿”改嫁给了周父,周大郎是周父和前妇的孩子。

即使她没有成过婚,也知道见完家里人,夫君却迟迟不出现是个不好的征兆。本就是冲喜,对这位丈夫也不能抱太大期望。

院里三间土坯房,土坯为墙,石板为顶,有些地方光漏进来,点在她鼻尖,屋内有一丝潮气,下雨应该会渗水。

陈氏招呼小狸子去里间坐下,以待梳妆打扮。

孙嫂拿出她嫁与大郎时的婚服,不过是一件染红的粗麻布衫,现在都有些旧了。明明在床板下压了几日,抖开还是有皱巴的地方,她窘迫地比在詹狸身前,生怕觉得刻意亏待了她。

“是用苏木染的色,染不匀,弟妹不要——”

“不嫌弃的,我喜欢还来不及。”

她在青楼最精通的便是察言观色,下意识想要讨人欢心,作逢迎之态,一不小心就撒了谎:“这是我见过最美艳的红衣了。”

青楼女子不缺华美衣衫,她母亲的红衣更是冠绝群芳,怎会没见过?

詹狸满怀欣喜地接过,抚摸泛着浅褐的袖口,深知这已是家里有的最红的衣料。

“我很喜欢。”

孙嫂放下心来,等她换上直领短褂和长裙,从屋外取了水为她擦脸。

“我自己来吧。”

一旁陈氏翻箱倒箧,声音忒大,不知道在找什么。

“娘,恁在翻啥咧?”

“红纸呢,给狸狸沾水涂嘴巴好看。”

孙嫂记着红纸放在箱里,跟陈氏一起翻出来,回头给詹狸,两人却生生定在了原地。

只见詹狸用水搓掉脸上的药泥,水从她纤纤十指溜走,脏污落入盆中,倒映出一个清丽脱俗的姑娘,红衣衬得她肤白,由于宽大,露出她大片脖颈,看上去雪腮粉嫩,香肌玉肤的…不可谓不沉鱼落雁。

詹狸奇怪她们没动静,微微歪头:“娘,嫂子,怎么了?”

陈氏愣愣地把红纸递过去,詹狸知道这东西沾了水可以画花钿,也能代替口脂。

孙嫂悄悄拉着陈氏耳语:“娘,你说你花了多少银子?”

“十五两啊。”陈氏缓缓回过神来,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

“说句不好听的,这当清倌都不止五十两了,来我们这,是不是平白糟蹋了人家。”

“呸呸呸,嫁我景哥儿难道不比怡红院强?竟说这种话,天下哪个女子平白无故愿意委身于人,她又是花魁之女,我们虽不能让她享清福,总比当那千人乘万人骑的玩意好!”

孙嫂觉得有理。

詹狸远远听着,手稳稳地在额头上画满五瓣梅花,妆面落成,却把嘴唇刚沾上的艳色抹去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生得这般好模样,怡红院里的姐姐们都爱往她脸上搽草木灰,就为了避免她沦为寻常人家口中“人尽可夫”“水性杨花”的头牌。

许多人不愿家贫而妻美,怕好色之人图谋不轨,更怕惹来争端。

“抱歉,全是小狸子的错,”詹狸眼睫觳觫,不免挤出点泪光,说着说着就要给陈氏跪下,“我以后都往脸上抹东西,绝对不抛头露面,可以吗,娘。”

陈氏没有道什么使不得,在詹狸柔柔弱弱跪下后,把一块半旧的红方巾,仔细盖在了她头上,边角垂下来遮住眉眼。

“跪天跪地跪父母,你喊我一声娘,我就把你当亲女儿看。我命苦,本以为能倚仗景哥儿好好过日子,他却生了病。算命的说,你是我们家的福星,越漂亮越有福气,定能让我们穷苦的日子,变得敞敞亮亮。脸该露就露,隔壁村王婶的女儿,还有东村那个乔寡妇,不也长得美?不照样过得好好的?没什么的,要是因为容貌受了欺负,就跟娘说。我大儿詹景行也是人中龙凤一个,旁人都说他模样俊俏,你俩相配,正好正好。现在人没醒,等醒后看见你,不知道有多高兴呢!好了,起来了,狸狸。”

平日里嗓门粗粝的妇人,此刻敛去了粗莽劲儿,柔声细语起来,如一位慈母般轻轻拍着她的背。

“…好。”詹狸终于止住哭腔。

万一她不能让詹景行醒过来呢?万一她不是他们家的福星呢?娘会不会失望?哥嫂和爹会不会也不要她,像怡红院一样,赶她出门?

深深的恐惧,随着陈氏将那支插了十年的桃木簪,缓缓别进詹狸的秀发里,埋入了她青丝深处。

“这样就齐整了,像个新娘子样。”

詹狸攥着衣角走出屋,粗布婚服在风里轻轻摇晃,她弱不胜衣的身子杨柳般颤抖,跟寻指引来到夫君面前。

“多和景哥儿说点话。”

陈氏不忍多看生病的大儿,其余人闹了洞房后也退了出去,徒留詹狸一个人坐在床前。

卧房门合上,很浅、很浅的呼吸声从身后传来,侵袭着她的耳朵。

新房内,药味浓得化不开。常年躲在怡红院药房的詹狸勉强能闻出几味药,秦艽、地龙、川芎,看来是生了很严重的病。

“夫君好,我是被您父母,现在也是我的丈人,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妻。小名叫小狸子,姓氏不曾记得,他们便让我跟你姓,叫詹狸。”

自言自语有些奇怪,詹狸自己掀开盖头一角,从缝隙中打量她的夫君。

床榻上,一个瘦削公子静静地躺着,面如冠玉,身量颀长,就像一枝青翠的竹子,一看就知道正值妙龄,比她在怡红院见过的所有客人都要好看。

这便是她的夫君,詹景行。

抛开微弱的呼吸不谈,他好像只是睡着了,随时能睁开眼睛一样。

詹狸又下意识撒了谎:“夫君安心,我自愿来,没有人强迫我。”

她怎会是自愿?

不想延续这个话题,扫过全身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温暖的来处,詹狸牵着他的手,挤入他指缝,与他十指相扣,要他抹去自己额上的梅花妆。

那一只手很大,几乎能罩住詹狸整张脸。

她自顾自笑了,嘴唇靠近掌心,婉转歌声吹拂热气,手似乎都变热了。

“今朝白面黄花姐,明日红颜绿鬓妻。”

“我是你的妻。”

倏然,手似乎动弹了一下,往下坠,正巧,贴住了詹狸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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