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夫君

日头半升,詹狸原想起来,可全身就像被砻谷机碾碎的谷粒一样疼,硬是抓住了床沿才打直身子。

她无奈叹气,早食又得娘和嫂嫂来做。

眸光落向身畔无需躬耕农事的夫君,柔声说:“我时常不懂姐姐们伺候武人一晚上,次日为何总迟迟不起。还把我叫过去按摩,嚷嚷浑身都疼,原是被喊去插秧了。夫君,你觉得我插的秧,会比她们长得好、长得快吗?”

浑然天成的荤话总是说出口后才恍悟,詹狸捂住嘴,有些羞赧。

她生在青楼,自然知道何为男女之事。不就是桌前几杯花酒,床纱内几句甜言,一来一回,你推我阻,女子吴侬软语,男子卖弄气力,最后两位都气喘吁吁。

可惜,她既不懂男子为何耽于此事,愿意一掷千金;也不懂女子为何耽于情爱,相信不值一文的海誓山盟。

“我不懂的事还多着,请夫君多担待。”詹狸笑眯眯地捋了捋詹景行的头发。

老鸨和姐姐们的嘴没个把门,动不动就用荤话当招呼,在那种风气长大的自己,不免有些近朱者赤。

她跨过詹景行下床,猝不及防被绊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摸了摸绊住她的手臂,往常这样出来,从没有碰到过。

“你…不要戏耍我,也不能嫌弃。”杏眸含俏笑着,带点威胁之意睨他。

躺在床上的人动又动不了,自然不会嫌弃。

詹狸不在乎他回不回应,有想说的话,都能讲给夫君听,不至于一个人,蜷缩在药柜里,孤孤单单。

她取了昨晚绣的帕子,盈盈展于詹景行面前:“我绣了牡丹,你说,娘会喜欢吗?”

“狸狸!”屋外陈氏喊她用早饭。

她赶忙应了一声:“哎。”

詹狸步履维艰地走出门,上扶腰下抓腿,一走一顿,瞧着便知身上难受得紧,双眸却水亮亮的,把帕子递给你。

“娘,我昨日做的,你看看合不合意?”

陈氏拿过帕子,礼尚往来,婆媳之间意思意思,也没想这帕子能绣得多好。

双手捏着边角,一展开,不对啊!她又将帕子对着阳光仔仔细细打量。饶是农妇见识,也能看出这并非凡品。

针脚细密,牡丹跃于布上,花瓣参差层叠活灵活现,摸着纹理细腻,鼻子凑近一闻,怪了,还有股清香。若是布料和针线再好上一些,能卖超过五百文。

“你这针法妙啊,给我做帕子真是浪费了,那个词咋说来着,暴…天天?”

周大郎上过几年学,不过没读出什么名堂,便和阿爷放牛耕田去了,一个词还是省得的:“暴殄天物。”

一张帕子在几个人手里传来传去,美其名曰瞻仰一下,又赞不绝口,夸得詹狸都不好意思了。

“我还会多绣几个给阿爷、嫂嫂、大伯哥的,只是昨日只来得及绣一个,才先给娘。”

陈氏第一个得,自然笑靥如花:“你身上难受得紧,今日别下田了,在家好好待着吧。”

阿爷拍拍胸脯:“有我和大郎呢,狸狸你好好休息。”

孙嫂也劝她别跟去了:“多照看照看景哥儿,在家喂喂鸡,捡鸡蛋也好。”

“那我做好晌午饭等你们回来。”

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大半个月。

詹狸常常搬个板凳坐门口,目送家里人去了田里,就开始绣帕子。

原来她的女红并非差到拿不出手,想来先前为姐姐们所制的物件儿,不是被赠予了心上人,便是拿去卖了。

只要没扔掉就好。

解开多年之惑,心情松快,詹狸不自觉哼上了曲。

有孩子上学路过,好奇是谁哼的采茶调,扒着门板往里探头,正巧撞入詹狸盈盈秋水中。

“你好呀。”

她放下手中的帕子,正值开蒙之年的童子问:“詹姐姐,你在做什么?”

“绣蝴蝶,”詹狸食指轻轻点在他额头,漾开一阵酥麻,“福迭,是你啊,阿福。”

隔壁人家晚来得子,可宝贝这个阿福,团头胖脸,看着也讨喜。他捂住额头,连念了两声蝴蝶,迈着小短腿啪嗒啪嗒跑走了。

詹狸掩唇轻笑。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面前走过,正巧在她膝头投下一小片阴影,静静落于那对蝴蝶之上。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詹姑娘,添几枝杜鹃入绣,市间颇多人喜。”

“可我想做给丈人。”

她仰眸,曹公子自知说错了话,刚想道歉,可对上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粉面、桃腮、红唇,嘴边歉语翻了个跟头。

“在下曹乘风,姑娘手帕绣工精妙,纹样雅致,实乃心折。不知可否割爱,在下愿以六百文相酬,购得一条,以作日常所用。”曹乘风彬彬有礼对她拱手。

他说起话来文邹邹的,詹狸往屋内看了一眼,也不知自己手帕配不配得上六百文,万一回头挨反咬一口,没地儿说理儿去。

“若实在喜欢得紧,待我问过丈人,再把帕子给你。”

曹公子颔首,算是同她告别,从背后看去,不知道是晒的还是怎样,耳根都红了。

詹狸也起身,该喂鸡喂鸡,该做饭做饭。

她轻手轻脚地走近鸡窝,学着嫂子“咕咕”叫,才伸手捡蛋,从母鸡腹部下方缓慢探入,没想到鸡腹这么热。

比躺在身旁的景哥儿还热乎呢。

左摸右摸才摸中一个,詹狸轻轻托起鸡蛋,放到竹篮里。

家里的大锅还剩下一些粥,詹狸拿了两块豆腐,炖起了时蔬豆腐汤,又炒了碟笋,摆在桌上香气四溢。

日上三竿,家里人回来,她把方才的事讲了一遍。

“曹乘风?”周大郎疑惑道:“他从前是先生最得意的学生,三岁能把千字文倒背如流,六岁便能吟诗作对,现在更是著得一手好文章。”

孙嫂听同村的姑娘说起过:“曹员外的长子?那家境殷实不说,前程也顺遂。这样的人,看上狸狸的帕子,出高价也不足为奇。”

只有陈氏和周父古怪地对视一眼,恐怕来者醉翁之意不在酒。

“看上帕子倒好,若是看上什么别的,休怪我不客气!”阿爷举起他硬邦邦的拳头。

陈氏是个拎得清的:“好啦好啦,这有什么的,你绣便是,到时让阿福转交。吃饭!”

詹狸云里雾里,若曹公子对她有好感,愿意高价收她的帕子,不是好事一桩吗。

“在田里累着了吧,来尝尝我的手艺。”

她给陈氏夹了一片笋,又给阿爷添了些粥,女儿家就是嘴甜,在景哥儿病倒后,欢声笑语终于回到了陈氏嘴里。

今日的风还有些凉,待大家都歇下后,詹狸去洒扫门庭,想把活都揽了。

正巧碰上门口经过的吴婶——上次她们一起坐过牛车。

她背着竹背篓,满脸热情地招呼道:“詹妹子,来啊,跟我们一道上山去采些东西。”

“好啊。”

詹狸闻言立刻放下扫帚,拿上一个小蔑丝背篓,跟了上去。

“家里咋样?”吴婶随意一问,詹狸却觉得大家的视线都聚了过来。

“都好,丈人待我不薄,我是被买来的,想多贴补贴补家里,也好为夫君继续求医问药。”

“哎哟,陈氏操劳大半辈子,也算得了个知冷知热的媳妇。”

另一位婶子教训自家女儿:“以后你嫁了人,也要像詹小娘子这样懂孝道。”

她指点的小姑娘,觉得詹狸看上去也不大,却已为人妇了,怯生生不敢上前说话,讷讷地点头。

有位刘妹子凑到耳边,即使詹狸和她还不熟悉,还是乖乖附耳聆听。

“你那夫君能人道不?”

她茫然地看了刘妹子一眼,不明白她在问什么。

清清纯纯、懵懵懂懂的模样,宛如路边的小白花,能任人采撷。

旁边的婶子哪还有不懂的,心里跟明镜似的,用膝盖都省得她被问了什么问题,纷纷投去不赞同的目光。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去打听别人那点事,谁不知道詹景行昏睡已久,她要么是在装傻,要么就是不怀好意,分明是想给詹家媳妇难堪。

刘妹子面上臊得慌,和詹狸拉开距离。

詹狸真在路边发现了一朵白花儿,连忙用土铲,避开根部铲起来,放进背篓里。

“你采这个做什么?”怯生生的小姑娘终于开口。

“这白芍药生得好看,拿回去放在家里,大家看着心情都好。”

詹狸这么说,旁的婶子也不说什么占背篓的扫兴话了。

她记挂着嫂嫂的身子,家里还没到穷得揭不开锅的地步,也勉强能吃个半饱,嫂子不该这么瘦,下地干活的时候还汗如雨下,看脸色也不太好,要是能再看看舌苔……想远了。

在怡红院,就数詹狸呆在药房的时间最长。她透过柜门的孔隙,听那些被称作“三教九流”的药妇、医师,给倌人问诊。一来二去,对药草什么的都熟悉了。

把这芍药根拿回去,水煮、去皮晒干后便是白芍,可以给嫂嫂养血调经、敛阴止汗。

旁的妇人上山采的都是果子、野菜、柴火,只有詹狸背了一大篓子看上去没啥子用的花花草草,偏偏她哼着小曲,模样开心。

“下次让陈氏领你来一趟,就知道什么该摘,什么不要了。”

詹狸应和:“嗯,娘和婶子们比我懂得多,我想先熟悉熟悉路,到时候跟娘、嫂嫂她们一起,才不会拖后腿。”

“哎呦真是乖。”

临近村口,采集队伍零零散散各回各家了,詹狸却被刘妹子拦下。

她身后走出一个穿冰凌料子的女人,月白褙子轻软如云,头上赤金步摇叮铃作响,腕间羊脂玉镯莹白,指尖还捏着柄沉香木团扇。

詹狸头一回真切地感受到“富贵逼人”的滋味,那光芒晃得她简直睁不开眼,与当初看姐姐们穿金戴银上台演出不一样,说不清是艳羡还是别的。

那女子吊着眼睛瞧人:“这就是你说的不知廉耻,勾引曹哥哥的姑娘?”

她可是曹乘风的妹妹?

刘妹子在一旁附耳低语,暗中拱火。

“我柳如烟,最瞧不起在背后耍心眼、玩手段的。”

“我没有啊,”詹狸莫名其妙被冤枉,还是脾气好好地说话,“莫不是认错人了?”

“是不是嫁得不好,就想靠我曹哥哥改命?我告诉你,我们门当户对,不是你区区一个农妇可以觊觎的。你就继续睡在晦气的活死人旁边,当你的冲喜媳妇吧!别把病气沾到曹哥哥身上。”

说她可以,说夫君她就不乐意了。还把话说得这么重。

“活人便是活人,死人才是死人。我夫君没死,一点也不晦气,你再这样说,我就回去告诉你的曹哥哥,他家妹子是什么样的人!”

这里的争执一下吸引了不少过路的,见詹狸许久未归家,陈氏也找了出来,正巧听见了这番话。

她命也不算坏,看来还是好人有好报,得了一个真心记挂景哥儿的媳妇。

陈氏感动得热泪盈眶,上前拐住詹狸的胳膊,一面亲亲热热往家走,一面对刘妹子呸了一声,懒得反驳娇纵的柳小姐。

“某些人,还是少嚼别人舌根,免得自己嘴巴不干净烂了。呿,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听见詹狸半点不为自己争论,一心维护自家夫君,伉俪情深,哪会勾引她曹哥哥?柳如烟意识到是有人添油加醋,眼见着旁人对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还窃窃私语,她红了脸,怒不可遏,把扇子扔在刘妹子身上,拂袖大步离去。

“唉,你听我说,哎!”

这场闹剧晚上詹狸想起来还是觉得胸中有团火,炽热,滚烫,似乎要把她烧开了。

唉,她何故与她们置气。

她放下给家人缝的帕子,躺着詹景行身边:

“躺在你枕边的又不是她们,是我啊,我就乐意当这个冲喜娘子,为什么要这么说。这里有爹,娘,大伯哥和嫂嫂,他们真心待我,我喜欢这里。”

说着说着,毫无缘由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们凭什么说你。”

“我日日夜夜为你翻身、擦洗,身上都是药香,一点也不晦气,为什么说你。”

呜呜咽咽的话语听不清了,詹狸睡得晚,居然做了个梦。

梦里有位长身玉立的公子,坐在亭边,唤她“狸狸”,叫她过来,走到身边来。

她鬼使神差地向前,从模糊的侧颜,她常常躺在枕边看着的脸,辨出这是她的夫君。

詹景行的声音好听,她一时竟寻不出更贴切的形容词。

“不做帕子给我吗?”

“嗯?”

“独独不给我么?”

听着委屈、可怜得紧。

“明日做给你。”

詹狸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在君子面前,这种举动算是不矜持,甚至称得上放浪。

但詹景行温温和和地回握于她。

他的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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