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顺八年，初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相府嫡女沈绍嘉，才情出众，德容兼备。特赐婚于镇国将军之子徐砚修，缔结良缘。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操办，择良辰完婚。”

宣旨太监走后，整个沈家丝毫没有得到皇家恩典的喜庆，一片的寂静，正厅里更是针落可闻。

沈恒有些颓然的坐在椅子上，手中还捏着刚接过的圣旨，上面还带着夏日未散的热气，但此刻他只觉得浑身冰凉，手指紧紧的捏着圣旨，指节泛着白。

沈绍嘉抬眸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她的神色看上去还算平静，仿佛是个局外人一般，但袖中紧握的手还是泄露了几分不甘。

方如君看了看父女两人的神色，正要开口便听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声乱的很，以极快的速度逼近了正厅，没一会儿就有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了厅中。

沈霁川额上挂着汗珠，身上还披着甲，一瞧便是急匆匆赶来的。

他二话不说直接开口问道：“什么圣旨，跟妹妹婚事有关系？”

去通报给他的小厮话也没说清楚，但他听闻跟沈绍嘉的婚事有关，内心里便觉得不妙，当即赶了回来。

没人回答，沈霁川大踏步的直接走到了沈恒的身边弯身把他手中的圣旨夺了过来，拿在手中迅速的看了两眼后便直接暴怒。

“小妹的婚事什么时候轮到皇上做主了！”

闻言所有人蹭的一下都站了起来。

“哥哥！”

“霁川！”

沈绍嘉和方如君的声音阻止了沈霁川继续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

沈恒也是一脸怒意的瞧着他：“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不许对陛下不敬！”

沈霁川当下心头火气正盛，哪里听得进去，猛地把圣旨一握：“我哪里胡说了！前两年我们担心小妹会被皇上召进宫去，后来皇上也说了小妹的婚事他不干涉，现在又出尔反尔，他不是皇上吗，不是君无戏言吗！怎么能做出这么无耻的事情！”

“混帐！”

“沈霁川，闭嘴！”

沈霁川本也不是藏得住事情的人。

但他也不是个蠢人。

皇帝既然亲口承认的事情一定不会轻易的反悔，一旦反悔定是有人从中挑拨。

沈霁川似乎一下子想明白了，直接抬手把圣旨往沈恒怀里一扔，反手抽中腰间佩剑：“定是梁文那个老东西！姓梁的欺人太甚！平时朝堂上跟父亲作对，他儿子又处处给我使绊子，我不愿跟他这种人纠缠，他们家就真当我们沈家好欺负了！现下竟然敢对妹妹的婚事插手！我去砍了这姓梁的，他不整天跟陛下明里暗里说我们家有反心吗！我这就反给他看看！”

一时间整个厅内乱作一团，都慌忙去拉沈霁川。

“别拦着我！愿儿都要被欺负死了！你们拦着我做什么！我一定要去砍了这姓梁的！”

沈恒看着被一群人拉住的儿子，再听他的话。

没错，他的愿儿都要被欺负死了！

他为了皇上拼死拼活，现下竟然连女儿的婚事都要被摆布。

沈恒心中强压下的火气，现在直接被点燃了，一时间气血上涌，大步上前一把拿过了沈霁川手中的剑。

“你小子说得对！爹这就去砍了他！”

“……”

突然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沈恒已经提着剑快走到院门了。

沈绍嘉最先冲了过去。

“爹！”

沈恒看着面前的女儿，更是气愤了。

他这么好的女儿，岂能就这么任人欺负，任人摆布！

“愿儿！你让开，爹去给你讨个公道，爹要问问皇上为何要出尔反尔，要问问这姓梁的什么仇什么怨竟敢来插手你的婚事！”

沈恒又要往外走，沈绍嘉直接张开手臂挡在了院门口，声音轻颤：“爹，这婚事没什么不好的。”

“我嫁。”

她一向知书达礼，温婉懂事，礼仪举止从没出过错。

就算是此刻衣衫有些歪斜，发丝有些凌乱，也依旧保持着该有的体面，没有任何的出格。

只是这眼眶含泪，声音轻颤的模样，风轻轻一吹似乎就要把她吹的碎掉了。

沈恒手中的剑桄榔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岂会不懂女儿此刻的委曲求全。

想他堂堂左相，已经是此等地位，却还是没办法让自己的女儿随心所欲的活着，就连婚事都不能选自己中意的郎君。

他的忠心，似乎在这一刻成为了笑话。

沈绍嘉往前两步，手拉住了沈恒的手臂，望着他轻轻笑了：“爹，徐将军的儿子定是不差的，女儿愿意的。”

沈恒看着面前的女儿，忍不住红了眼眶。

沈霁川双目通红的盯着沈恒的背影：“爹！真的没有法子了吗！你可是丞相啊爹！为何连妹妹的婚事都不能让她自己选！爹，为什么啊……”

他的声音也逐渐变得哽咽起来，藏着浓浓的不甘和无奈。

------

“小姐，皇上真的疑心咱们了吗？”

容羽有些担忧的看着坐在榻上的沈绍嘉。

沈绍嘉瞧着窗外暗下来的天色，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轻声叹了口气。

“皇上终究是皇上，我们怎么猜得透皇上的心思呢。”

但猜透猜不透的，皇上对沈家的敲打已经很明显了。

沈绍嘉的婚事便是一次彻彻底底的敲打。

他在告诉所有人，他才是整个元顺的皇上，是拥有至高无上权利的人，是随时随地可以决定你命运的人，就算你是高高在上的丞相又怎样，还不是我想让你如何你便要如何，想让你和你的家人臣服于我只需一张圣旨，想主宰你们的生活也只需一句话一张圣旨。

他拥有着主宰一切的权利，不许任何人觊觎的权利。

沈绍嘉眉间郁色更浓，她并不担心父亲想不通，有母亲在父亲会被说通的。

她现在担心的是沈霁川。

哥哥有勇有谋，但极易冲动，尤其还是她的婚事被人插手了。

沈绍嘉站起身来，看着容羽道：“我们去翠竹院。”

------

方如君轻轻把茶盏往沈恒的手边推了推。

“好了，喝口茶。”

“愿儿的话你可都记下了？”

沈恒神色十分不好，但也还是应了一声：“嗯。”

只是这一声应的十分不情愿。

这不情愿不是冲着方如君，也不是冲着沈绍嘉。

是那至高无上，他不能也不可有不满心思的皇上。

“明日你去谢恩时带着霁川一起去。”

方如君轻叹一声：“让他多去前朝瞧瞧也好，他今日这冲动的样子，说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若是传出去陛下还不知要怎么治他的罪。”

让他去瞧瞧这满朝文武是如何在皇上面前卑恭鞠膝，战战兢兢的讨生活的。

这皇权向来霸道，容不得任何人忤逆。

沈恒张了张嘴，要说的话却突然哽住了，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

方如君伸出手去握住了沈恒的手：“不要叹气，那徐家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砚修也不是什么不能托付的孩子，只是不会再晋升了而已，咱们的女儿能平安顺遂的过也很好。”

沈恒看着方如君，他知道只能这样，他知道没有任何抗旨的可能，这不过是认命了的说法。

轻轻握住了方如君的手紧了紧：“砚修很好，若不是两年前受了重伤他本可以跟他父亲一样继续上阵保卫整个元顺的。”

他从来没觉得徐砚修不好，他心中郁结的一直都是皇上的圣旨，是皇上对沈家的疑心，是皇上仅仅因为别人的一点挑拨就对沈家的敲打。

他沈恒忠心耿耿的为保江山背负了多少骂名，但最后竟然被自己最忠心的陛下所猜疑，宁愿相信别人的只言片语，也不愿相信他沈恒的赤胆忠心。

他心寒。

搭上了女儿的婚事，让他觉得所有的忠心似乎都成了一场笑话。

如何的可笑荒诞。

方如君岂会不知他心中所想。

但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这样也好，就这样领个闲职，徐家又有爵位在，砚修也不用再去战场上拼什么，还能时常陪着愿儿。”

徐砚修有个振国将军的爹，他又是整个元顺最英武的少年郎，少时便跟着徐将军征战沙场，是马背上最肆意明朗的少年，是多少姑娘想要争一把的夫婿。

但元顺二年徐将军战死沙场，徐砚修承袭了父亲爵位当上了小将军，继续冲在最前保卫元顺。

但两年前身受重伤的徐砚修差点没能活过来，等醒过来已经不能再提枪驾马了。

皇上即使给了厚厚的封赏，但谁人不知徐家也就这样了。

徐砚修也再也无更高的成就，他以后只会领个闲职平淡度日。

谁人不盼着儿女能飞黄腾达，以至于这最炙手可热的小将军，过了丧期也无人问津了。

------

翠竹院

沈绍嘉去的时候，沈霁川正在擦拭他的长剑。

沈绍嘉心中一跳，却也不动声色的走过去握住了剑柄。

沈霁川唯恐伤了她，连忙把她手拿开。

“你怎的来了。”

问这话的时候他还有几分心虚。

沈绍嘉只当没看懂他这蒙个面就会悄悄出去把梁家人暴打一顿的小心思，慢慢找了椅子坐下。

容羽慢慢退了出去，还把门给带上了。

沈霁川呼出一口气，索性也不装了，反正他向来什么小心思都瞒不过妹妹。

他的妹妹聪明的很。

沈霁川坐在沈绍嘉对面，越是看着她就越是火大，恨不得真能当场手刃了姓梁的一家。

沈绍嘉喝了口茶，也没藏着掖着，直接开口道：“哥哥，皇上是疑心我们家有反心。”

沈霁川被她的直白打的措手不及。

这话所有人都想过，但是从没这么正经直面的说出来过。

但沈绍嘉清楚，跟哥哥想要分析清楚利弊，就要把所有的事情摆到明面上来说，他才会乖乖的听话。

沈霁川反应过来后，更是怒火中烧：“爹这么多年，护着皇上登基，又护着他坐稳了皇位，皇上培养自己的人也没什么，但是他不该让梁文骑到爹爹的头上放肆。”

“徐将军为保江山稳固战死沙场。”

“赵六叔为救陛下曾身负重伤。”

“爹爹为了让陛下坐稳皇位受人唾骂至今。”

“这都是扶持皇上继位的功臣啊，现下都是何等的下场，徐将军死了，六叔常年受病痛困扰，现在爹爹还被疑心，要拿你的婚事来敲打，我有时候都想，咱们这陛下真的还是当初那个陛下吗。”

沈绍嘉没有阻止沈霁川说这些，神色严肃的看着他：“哥哥，陛下一直都是当初的陛下，但权利已经不是当初的权利。”

“爹爹为人臣子，忠心耿耿，就算被疑心他也万万做不出谋反的事来。”

“我们为人子女，也断断不能因为私心做出让爹爹受罚的事情来，就算是我的婚事也大不过爹爹的性命去，大不过整个沈家这么多人去。”

沈霁川看着沈绍嘉，眸中情绪复杂，他太清楚沈绍嘉这话的意思了。

他们做不到像皇上一样的狠心，只能屈服于这权利，还要委曲求全不能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给父亲招来祸端。

看着这般懂事的妹妹，沈霁川只觉得眼眶一热。

她幼时也曾是个活泼调皮的孩子，只是父亲的官职越来越大，新帝继位后又得以重用，她只能收敛性子，在母亲的教导下成为一个处处端庄得体的沈小姐。

他再也没有见过妹妹肆意的笑过。

但她时时刻刻又在告诉他肆意的快乐，相比沈家上百口人的性命毫无意义。

帝王之怒，不是一个小小的沈家可以承受的。

他们不能行差踏错一点，他们不能拿沈家上下的性命开玩笑。

“我知道了，愿儿。”

他注视着沈绍嘉，神色严肃认真，眸底深处还裹挟着对她的心疼。

沈绍嘉看着他，终于放松的笑了。

她知道哥哥听进去了。

仿佛为了打破气氛，沈绍嘉开口道：“跟我说说徐砚修吧哥哥。”

沈霁川愣了下，思索了一会儿后才犹豫着开口：“砚修他……”

从看到圣旨的那一刻，沈霁川心寒皇上的出尔反尔，同时也不赞同赐婚的对象是徐砚修。

不仅是因为徐砚修再也无法晋升。

而是近两年的徐砚修对他来说是个十分古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