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时候,杨鸢将一个面色亲和的中年妇女带到庭院中。
凝霜扶着腰站在开了满院的牡丹花前,头上戴了一个宽边遮阳帽。
她的肚子已经大的异常明显,每日走多了便会身体酸痛,不自觉的也养成了扶腰的习惯。
“主子,这是周太医推荐的王产婆,十几年的接生经验了。”
周子云前几日便已经告知她,最近这段时日,所有的太医都在宫里,若她真的生产,自己怕是赶不及了。
凝霜从他隐晦的话中也明白,天子的身体怕是每况愈下了。
在这样紧迫的时候,万幸周子云还是推荐了产婆给她。
周子云推荐的产婆,凝霜觉得定是靠的住的。但生产到底是大事,自己还是忍不住多测试了下。
她谦和的问道:“凝霜想请教王产婆,怀了孕的妇人是不是要多吃东西,越胖越好?”
“这样不妥帖。”产婆低头回答,“若妇人生产前胖的太过,胎儿怕会长的过大,不利于生产。”
业都里有些产婆除了接生,也会负责怀孕妇人的照顾。
有些为了邀功的,便会特意让孕妇吃太多东西,孕妇越胖似乎胎儿生出来就会越好。
不懂行的人家会觉得这是好事,可若到生产当天,胎儿太大,难产的概率也会增加,剩下的便只能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凝霜听到她回答完,冲她微笑颔首:“后面就有劳王产婆了。”
产婆知道这位是贺将军的夫人,更是不敢怠慢,忙谦和应了声,接着还是忍不住盯着凝霜的遮阳帽多看了几眼。
“太热了。”凝霜笑了笑。
她并不想多解释,说到底只是想孕期做好防晒,不然容易长斑。
产婆恍然大悟,点点头后又提醒了句:“夫人预计临盆也不过半月了,最近还是别出的太远,以防胎儿发动,老奴也随时候着。”
凝霜谢过产婆,又命杨鸢将准备好的银两递给她,派人将她送出了宅子。
杨鸢看得出,自己主子对于生产是有些害怕的。
越接近临盆的日子,脸上的神情便多了一点紧张。
凝霜看着庭院的花,腹部最近的宫缩也愈发频繁了。
她抚触着肚子,喃喃自语起那个名字。
“贺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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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欢班师回朝时,想赶紧到业都的心情比往日更为迫切。
众人路上皆心情放松,只有他自己,明明大胜归来,脸上的神情却愈发严肃。
他自那之后便再也没有收到凝霜的书信,算了日子,也知道这几日怕是要生产了。
贺欢忍着快马回去的冲动,严守着纪律与军队一起同行。
天黑之际,快抵达业都郊外时,一股烟雾的味道隐隐约约飘散过来。
众人怀疑是哪里失了火,但应该无碍,可随着逐渐靠近业都,浓烟味越来越重。
贺欢驱马先赶到业都城外,神色一惊。
后面赶来的将领站在业都城下的那一刻,脸上也是同样掩盖不住的惊异。
浓烟充斥在业都城的上空,与此同时,众人的瞳孔里也突然映出了火光。
城内百姓开始乱成一团,不断听到有人大喊:“起火了。”
城墙上的首领心急如焚的指挥着,冲身边的士兵大喊:“快救火!”
没过多久,浓烟越来越多,在黑夜的空中宛如一团不断升腾壮大的妖物。
火势越来越大,光火似乎迫不及待的要将业都城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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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这个起火的夜里,凝霜因一阵规律又强烈的腹痛醒了过来。
她看了看身下的垫子,已经有了红迹。
按照之前王产婆的提示,凝霜猜测,这或许就是产前的见红。
她应该是快生了。
她正想开口喊杨鸢过来,才发现今夜的深夜不同寻常的吵闹,有人似乎在喊起火了。
一股烟雾的气味慢慢飘散进来,凝霜想起身查看情况,腹部却传来一阵更难忍的抽痛。
“阿鸢!”她躺在榻上大喊了声。
可刚一喊,□□便感觉有液体像水流般排出体外。
杨鸢也是刚被外面的喊叫声惊醒,听到主子在叫,急忙跑过去,就看到凝霜躺在榻上似乎不敢动弹,声音带颤的说:“快叫产婆,我破水要生了。”
杨鸢看着业都城莫名的火势,又看着凝霜躺在床上无助的样子,也慌张的一边赶紧派人去附近接产婆,一边让人准备好水,应对后续的事情。
产婆是在业都的火光中用布巾掩着口鼻来到宅里的。
宅里的下人帮她拿着东西,她一边急切的走着,一边觉得实在是造化弄人,将军夫人恰好是在这个不太平的时候生产。
她还未进屋就听到了凝霜撕心裂肺的喊声。
杨鸢握着她的手,看她满头是汗的躺在榻上,嘴唇也开始因痛叫微微干涩。
她一边不停的给凝霜润干嘴唇,一边心急的等着产婆,望着外面的火光,眼角也沁了泪。
业都的这场大火确实离奇。
短短的半个时辰内,城内好几处地方都起了火势,官府一时间都凑不够充足的人手来处理。
宅里已经尽可能的准备了水,虽然目前安全,但附近也已经有宅院起了火。
管家赶紧差下人去外面一起救火,以免火势继续往这边蔓延。
凝霜一边被浓烟呛了好几口,一边又痛的上不来气,只想大声呼吸。
屋内已经关了门,却也遮不住满城的浓烟散进来。
她已经痛了整整一个多时辰,人除了本能的呼吸,已经说不出话来。
杨鸢看着凝霜心急如焚,忙催着产婆动手。
产婆一边宽慰着,一边解释她宫口还未完全打开,需要再等等。
“初产妇生孩子的时间都长,少则数个时辰,多则大半天甚至更久的也有,夫人一定要撑住。”
凝霜按照产婆的教导,努力屯着力气,可腰部、骨盆,还有腹部的疼痛,都让她觉得理智,还有力气都在被不停的抽干。
贺欢,你个混蛋。
她一边痛的死去活来,一边感慨自己还有精力在心里骂人。
搞大了姑奶奶的肚子,还得让我一个人生孩子。
凝霜痛的脾气愈发大了起来,只能通过在心里骂人发泄,即使知道被骂的人也是有些无辜的。
凝霜心里骂了他一会儿,终究还是痛的再没心力抱怨了,只剩下本能的呼吸及等待。
浓烟愈发呛人,外面的火势似乎愈发难控,管家开始大声喊着:“快接水!快!”
凝霜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她累的快要脱力睡去时,产婆迅速发现了她的异常,赶紧冲杨鸢说:“不敢让夫人睡过去,千万别!”
杨鸢只能用力晃了晃她,大声跟她说着话。
凝霜强撑着打起精神,终于听到产婆说了件好事。
“宫口开了,快生了!夫人再坚持下!”
身体里的剧痛愈发明显,好像要从里面被撕裂了。
凝霜已经不太清楚外面在喊叫什么,对于浓烟也开始后知后觉,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痛楚在侵扰着自己。
唯一残留的一点神志,也只是按照产婆的话,本能的用身体的力道推动生产,感觉自己已经什么都顾不过来了。
凝霜不知道自己到底生了多久,只看到杨鸢满脸是泪的握着自己的手,不断跟自己说着话。
产婆的神色也愈发紧张,冲杨鸢大喊道:“快让夫人清醒起来,她盆骨有些窄,要抓紧生产,不然就危险了!”
凝霜听到这话,也是害怕的。
可感觉身体已经使不出力气了。
杨鸢看着她似乎快没了意识,嘴里喃喃自语着。
俯身在对方耳边听了下,忍不住鼻子一酸。
她在叫孩子父亲的名字。
“贺欢。”
凝霜轻轻叫着那人的名字,不断的重复着。
贺欢。
你在哪里。
我害怕。
我是不是要死了。
或许是体力有些虚脱,又或者是被浓烟呛的有些意识不清,凝霜感觉,身体的痛似乎开始慢慢消逝了。
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死了。
等再次有意识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片冰雪之地。
然后继续像以前那样,看着雪地里满身是伤的秦凝霜。
而那个老的鲜缅族首领乌尔,依旧说着与之前同样的话。
但这次,跪在雪地里的凝霜,却没有再说出救救我这样的话,只是笑着看着她。
“回去吧。”她望着自己,“不要再来这里了。”
凝霜想不起来,自己来这里前在做什么。
望着那个年老的鲜缅王乌尔,她生出一种本能,毫不犹豫的拿出身上匕首,朝他狠狠投掷了过去。
她投的精准,可匕首却如进入无物之地般,就这样从老鲜缅王的身上穿过,就像穿过了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这里只有我们是真实的。”
雪地里的凝霜站起身,仿佛对身上的伤已经习以为常。
她轻轻拉起凝霜的手,笑着说:“谢谢你。”
“谢我?”
“谢谢你替我活了下去,谢谢你延续了我的生命。”她莞尔一笑,“和亲终于要结束了。”
说完,她赤着脚走到鲜缅王跟前,看着眼前这个苍老的男人,正惬意的品尝着美酒,嘴里用鲜缅语说着那些要荡平大渊的豪言。
“再过几年,很快就没有鲜缅族了。”
她看着他,眼里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片土地也会成为大渊的领土,你们也会成为大渊的子民,在几十年乃至一百年的身份变化里,彻底忘记自己的祖先,彻底被同化成大渊人。”
鲜缅王明明不是真实的,却似乎听懂了她的话。
他像是听到了好笑的笑话,忍不住与周围人分享,以至于众人都跟着一同笑了起来。
接着,他苍老的脸上带着不满的神色,用威严的声音问道:“你刚才是在跟谁说话?”
“另一个我。”她回道。
乌尔觉得,这个漂亮女人是被自己折磨疯了。
她已经开始自言自语,现在还说起了胡话。
他又开始说些不干不净的话,秦凝霜不再理会,只转身走到凝霜跟前,轻轻上前拥抱了她:“我该走了。”
“你去哪里?”凝霜问道。
“不知道。”她笑了笑,“但感觉快油尽灯枯了。也许来世是一束花,一株草,也许会这样永远消失掉。”
她视线看向不远处,无意间扫到了一株绽放着的白色植物。
“或许会变成一株雪莲花。”她望着它说着,“珍贵又美好,在极寒中也能生长的美妙之物。”
凝霜正想再跟她多说两句,脑海里却传来了一些声音。
好像有人在叫自己。
一个男人,正急切的叫着自己。
是谁呢?
凝霜感觉自己想了很久,才突然想起了一切。
是贺欢。
贺欢在叫自己。
她到这里之前正在分娩。
“我没死吧。”凝霜拉着她的手,忍不住问对方。
对方没有回她的话,凝霜心里愈发着急。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死了。
“贺欢回来了,贺欢在等我。”
她第一次急的感觉自己快哭了,像个孩子一样无助的张望着。
“我好想他,好想见他,我们的孩子还没出生。”
“那就去见他吧。”对方温柔的笑着。
凝霜转头再次望向她,就被她轻轻往后推了一把。
“回去吧,作为许凝霜好好活下去。”
凝霜身体向后倾去,接着周围的一切似乎又变成了碎片。
秦凝霜的身影逐渐消逝,笑着冲自己说道:“谢谢你。”
一切,似乎又陷入了黑暗中。
然后是那人熟悉的声音,只是没有了平日的稳重,语气里是她未曾听过的慌乱与紧张。
“我回来了,凝霜,我陪你。”
“别丢下我,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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