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欢是在半个月以后回来的。
他洗干净了身上气味,确定自己身体也没什么异样后,才正式见了母亲。
他的母亲没有多问,只是流着泪,说着对不起。
他笑了笑,照例去给母亲做了吃食,照顾好她的起居,每日也坚持读着书。
自打病后,赵宵月的身体就愈发孱弱,以前做的绣活现在也不能多做,时间长了眼睛便会看不清楚,但依旧坚持能做一点便是一点。
就这样,贺欢一边去外面干杂活,一边抽空读书。
他虽然很累,但知道母亲是希望她读书的,也认同这是他与母亲唯一的出路。
就这样又过了一阵时间,赵宵月的身体虽然好了些,却没有办法恢复到生病前的状态。
她还是坚持尽量做些绣活贴补,有时候会自己出门,说是亲自将东西交给店家,可以卖个好价钱。
贺欢也同样挣着力气钱,对读书也从不懈怠,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让二人以后日子好过些。
有一天吃饭之际,赵宵月突然问了贺欢一个问题。
“阿欢,娘以后如果再嫁,你同意吗?”
贺欢在母亲苍白的面色下,看到了她的局促与羞涩。
他温声回道:“只要是对母亲好的人,母亲自己做主便是。”
赵宵月欲言又止,想说出那句让自己难堪的话,却还是开不出口,只能用带些安慰的语气说:“到时候,阿欢就不用过苦日子,也能专心读书了。”
“阿欢没事。”他声色缓和,“母亲所托良人就好。”
赵宵月低头没有说话,神情里还是带了些窘迫。
贺欢后面没有听母亲再提及这个事情。
他不好多问,也不愿多问,只觉得母亲自己做决定便好,无需太顾虑自己。
即使想到有个陌生男子,以后会娶了母亲,让他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太舒服,但他也觉得自己不该反对。
有一天,城里下了大雨,贺欢怕房屋漏雨凉了母亲,便回来早了些。
他站在屋外,却看到了母亲的榻上多了个穿着体面衣裳的男人。
那人正埋头在她颈间,手上不安分的往她衣襟上拉去。
母亲刚好转过脸,看不到自己。
贺欢看不到这个男人长什么样子,只看到他手背有一块青色的胎记。
他没想过会看到这样的场景,胸腔里也有了一种愤怒的感觉。
他想过母亲会嫁人,却没想到会在院子里,看到一个陌生人在她的榻上。
贺欢很想过去给那个男人一拳,将她从母亲的榻上拉下来,但握紧拳头后,还是忍住了。
他猜到这男人便是母亲想嫁的人,母亲在榻上没有没有反抗,甚至有些顺从。
贺欢脑海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一片混沌下,只能压着不适离开了院子。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推倒了墙上的什么东西,而这响声惊动了母亲与那个男人。
他也更没想到,那日是与母亲的最后一面。
贺欢晚上回来时,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没过多久官府便派人找他,引他去了河边。
他的母亲头发身上尽湿,脸色发白的被裹在草席里,一动不动。
贺欢耳朵里此时只能零零碎碎听到一些话。
据说不止一个人在河边看到,他母亲在大雨中赶着路,一不留神滑到了河里,等救上来时便没有了气息。
贺欢认领了尸体,带她回了家。
他一言不发的擦干净了母亲脸上的淤泥,抚平好她凌乱的发丝,然后为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接着又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买了棺材,纸钱,将她安置在了棺木里。然后又很快卖了院子,找了辆马车,将母亲安葬在了金陵的郊外,并为她立了碑。
贺欢以前听母亲提起过,她想回金陵看看,也提过死后不想跟自己的父亲葬在一起。
他用这种方法完成了母亲的心愿,也让自己心里积压的痛苦稍稍缓解了些。
贺欢没有再回岳城,就在金陵浑浑噩噩的生存着。
他感觉自己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不论是读书,还是努力生计,他都不在乎。
像个乞丐一样,每日露宿在外,需要钱了便去做些苦力,拿来换些最便宜的吃食,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过着日子。
一年后的一天,他在河面上看着自己的脸,发现自己容貌越来越像他的父亲。
也是在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得过且过的度日,也像极了他的父亲。
唯一不同的是,他从不沾酒罢了。
贺欢突然有了些厌倦。
他不想活成自己父亲那个样子,不想再这么下去。也觉得若母亲看到自己如今颓废成这样,定也会失望至极。
他开始有了想好好生活,赚钱,读书的打算,接着就在十三岁时,机缘巧合下去了金家,做了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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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莞一开始是不打算留下这个叫贺欢的少年的。
他十三岁,年纪小,总觉得正是个急躁性子的时候。
但管事的说,他话少,干活麻利,力气也不小,月例更便宜些。
王莞远远看着那个做着粗使活计,用斧头将木柴麻利劈开的少年,从屋里站起身走向他。
少年个头已经跟她差不多高了,看着确实是个话少的性子。又听闻他父母双亡,也觉得这孩子可怜了些,便将他留下了。
一年以后,家里的教书先生有些不满的找了她。
说伺候他儿子金文德的陪读沉不住气,左顾右盼,陪着公子时哈欠连连,还经常盯着府里的婢女看。
先生担心此人心性不好,也容易干扰公子读书。
王莞听到教书先生的话,也觉得这个伺候主子的下人是该换换了。
恰好此时贺欢抱着柴火从后院走了过去,王莞才反应过来,贺欢在金家已经做了一年的粗使了。
确实如管事的所言,他寡言少语,但干活勤快,是个听话的。
她叫住了他,问他是否认字。虽然陪读多是伺候主子起居,但不识字终究还是有些麻烦。
王莞原本没指望贺欢,想着这孩子多半是不行的,却听他回道:“字是认得的。”
她打量了下这个跟自己儿子年龄相仿的少年,吩咐道:“那以后你就陪公子读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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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欢在金家看到金文德时,隐隐还是生出了同人不同命的想法。
他每日有干不完的粗活,还要攒着微薄的月例给自己买书读,但身在富贵之家的金文德,每日却可以不愁衣食,读书是他唯一需要做好的事情。
他也没想到,自己在入宅一年后做了他的伴读。
贺欢每日站在他身后陪他读书,伺候他的起居,耳朵里是不同科目的教书先生对他的教诲。
教书先生们也都很满意金文德现在的伴读,看得出是个性子沉稳的,至少不会干扰到自己了。
贺欢站在身后安静的听着,心里默默记着,一点都不觉得累。
他也是在金家才明白了什么叫大户人家。
金文德有好几位读书先生,甚至连叫他骑射习武的先生都有。但金文德擅长读书,似乎并不擅长练武,金夫人请的习武先生,更多的是起强身健体的作用。
金文德的习武先生姓常,大渊朝的各项武艺他都会。
常先生一眼便看出来那个站在金文德旁边的孩子,是个天生练武的好手。为了试试自己的猜测,他有意让金文德习武时,贺欢作陪。
几个动作下,他确信自己的判断没错。
这个孩子虽然收着力,故意不敌自己主子,可悟性,敏捷度仔细琢磨便是能瞧出来的。
时间长了,他愈发对贺欢满意,惜才的心思也更重了些,经常会在习武时提点他,美名其曰:“做下人的,有机会就好好练练,以后也好看家护院。”
金文德感觉的出来,贺欢力气大,却故意收着。但他并无意阻拦他习武,也觉得常先生说的有道理,宅里确实需要几个身手好的。
金文德被他侍奉了几天后,也明白母亲为什么选他了。
这个叫贺欢的少年,伺候自己比之前的仔细,但看着像是个没有感情的人。
他不苟言笑,话少的跟哑巴一样,一点都不会影响自己读书。
他也不觉得之前的陪读有必要换,至少自己是有些定力的,但母亲执意要改,那换就换了。
但一年以后,贺欢十五岁时,金文德突然对贺欢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他觉得这个沉默的快要被他忽视的人,有些碍眼了。
他的教书人里,有一位姓李的先生,德高望重,才高八斗,平日里有喜欢让他默写长文的习惯。
金文德心性也算坚定,平日里很少受干扰,但他默写长文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身边。
贺欢与李先生均知道他的习惯,在他默写时一并出去,坐在了旁边休憩的屋子里。
贺欢为他主动沏茶后,李先生一边看着手里的书,一边喝着茶。
等他无意抬眼看到贺欢的时候,就看他站在附近闭着眼,神情却是思索的样子,嘴里像唇语一般无声的默念着什么。
李先生看了几句,大概明白了。
“你叫贺欢?”他问了一句。
贺欢停了下来,睁开眼,神色带了些唐突:“是。”
“刚才是在背诵文德默写的那篇吗?”
贺欢犹豫了下,却见李先生笑了笑:“直说无妨,这里没有别人。”
“是。”
“背的如何?”
“应该是记住了。”
李先生笑了下,不相信这个连书都没有,只能站在旁边听读的少年,当真能背的下一篇长文。
他向来有些自负,但也觉得自己做到这程度怕也有些吃力,便觉得这少年是在说大话。
带着想戳破他的谎言的心思,李先生笑着对贺欢说:“能背多少背多少,没关系。”
然后,他发现自己错了,眼前这孩子竟将整篇长文准确无误的背了下来。
李先生坐直了身子,又问了他几个课堂上他讲的东西,发现对方都可以一一做出回答。
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少年比文德更优秀,虽然文德已经算是让自己骄傲的学生了。
王莞站在外面,将里面的动静听的一清二楚。
她本想天热时给先生送些茶水去,就刚好遇到了这一幕。然后心里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贺欢是比自己儿子要优秀的。
虽然做母亲的心理有些不是滋味,但同时又有一个念头滋生出来。
李先生正为贺欢可惜着。这么一个聪慧的孩子,只能陪读,不能正经好好读书写字,也是让人无奈。
毕竟他只是个下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表现的比主子出色。
可门外突然听到了金夫人对贺欢的赞赏声。
“既然贺欢你这么聪明。”王莞突然出现在门外,神色平静,“以后公子读书的时候,可以与他一起读书学习,该侍奉的时候侍奉下就好。”
贺欢以为自己听错了,就看王莞笑了笑:“怎么,不乐意?”
他低头冲王莞跪下,平日里淡漠的语气里此时也是少有的感激之情。
“贺欢谢夫人大恩大德。”
李先生看着金夫人,约莫猜到了了她的想法。
罢了。
他心里叹了口气。
虽然自己并不认可这个想法,但对这孩子是好的。
金文德听到贺欢以后要与他一起读书时,起初是惊讶,然后是无所谓,时间长了便是难受。
贺欢的聪明,先生们嘴上不说,可看到交的课业心里也都清楚。
先生们也大约知道金夫人的想法,虽大多私下里与李先生一样并不认可,但面对有天分的孩子,人们难免会露出不由自主的青睐。
金文德知道,自己母亲是故意的。
在他身边放一个比他聪明,家世又远不及他的孩子,只是为了激励他更努力。
他虽知晓母亲的心思,却慢慢有一种被贺欢压了一头,喘不过气的感觉。
他的母亲,甚至会时不时的夸赞贺欢两句,让他心里的无力感愈发多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努力,才能让母亲满意。
也开始不得不承认,纵然他再努力,与贺欢还是有差距的。
明明两个人都是同样的努力,但贺欢的聪明却足以将自己甩出一些距离了。
慢慢的,他心里有些东西愈发失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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