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行李从北京西出来的时候，在下雨。

吴规只能左手托着行李箱，胳膊夹着伞，右手拿着手机，看去民宿的导航。

吴规对这一情形非常熟悉了，也非常不耐。

北京的民宿总是隐藏在乱七八糟的楼栋里，高德导航也并不准确，无奈，只能在雨里停下，打电话给民宿老板。雨很大，伞却不大，正好只能把吴规，行李箱，书包都遮住一半。

“您好，我定了您家一个八人间的床位，我现在找不到地方。”

电话里混着北京腔的男声传来，在雨里并不分明，沟通了好久，吴规才弄清楚，准备挂电话时候，却听见店主一句猝不及防的寒暄：

“你是来找工作还是来玩啊？”

她清楚任何一种回答都不会有区别，但是她实在不会说谎：“我已经找好工作了，但还没找好房子，先住几天民宿过渡。”

电话里含糊地应了几句，不再说话了。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行李箱上积起了水洼，吴规只得赶紧往前走，但到达民宿的时候，吴规的半边裤子还是全湿了。

但是她还不能马上换衣服。这是一家藏在写字楼里的民宿，没有前台，一条过道里，办公室一样的门一字排开，打开1126，就是八张上下铺。美团上没办法定自己的床号，吴规又只能到楼道里去打电话——她自觉自己是一个高素质的人，不想打扰到其他人。

“你随便选一个，只要是空的就行。”

于是吴规上下打量，发现两个空上铺，吴规思考了好一会，选了一个靠近窗户的，这样能离门离厕所远一点，只是这个距离聊胜于无。

这个房间还算好，虽然随处可见敞开的行李箱，虽然桌子上散乱地堆着外卖梳子和零食，虽然阳台上晾着五颜六色地晾着外套内衣袜子。

但至少桌子下可以给她放行李箱，桌子上的东西清一下还能腾出个地方来给她吃饭，还有个阳台给她晾衣服。

吴规小心翼翼地打开行李箱，但东西喷泉似的涌出来——没办法，她已经尽量减少要带的东西了，但是还是很多，五月份的北京还有点冷气，又怕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房子，多带了几件，护肤品化妆品要带吧，电脑学位证书要带吧，充电器眼罩耳塞这些也少不了——人活在这世上就需要这么多东西。

不过她还是庆幸，幸好多带了一条裤子。

换完衣服，她爬上床，发现床单都没有套上，店长说这正是空床的标志，吴规没有想到可以这样解读服务不到位，但她已经不想说了，因为这里一晚只要68元，还提供免费的洗漱用品。

吴规终于差不多把自己收拾好，窗帘拉上，她有些舒服，但是可能是一直以来的教育就告诫她，舒服等于安逸，安逸等于不上进，不上进等于堕落，痛苦和辛劳的状态才是安全和正确的。

于是她开始想起自己的工作。

她拿到了一家国际4A广告公司的offer，这家公司很有名，也很透明，日薄西山的广告行业，税前不到8000的工资，弹性打卡的制度，十天年假十天带薪病假，周末双休不调休，未知的毫不感兴趣的领域。

但她没有选择了。

当年毕业的时候985学历，还不错的成绩，也有头部媒体的实习，不是没有点就送的企业等着她，当然她的很多同学也入职了很多还不错的企业。但是吴规不知道是真的出于对于对梦想专业的执念，还是对就业的逃避，她选择加入在家考研的大军，然后出乎意料又毫不意外的，没有考上。

因为专业大幅缩招，因为自己发现其实自己并不喜欢也不适合做学术——吴规对每一个询问她空窗期的面试官都是这样解释的，面试官也都应下，或没有下文，或说待定。

于是从2月到5月，整个春天，吴规已经能闭着眼睛填网申信息，接起电话就能进行流利的中英文自我介绍，电脑里有几十个版本的简历和作品集，网盘里无数AI测试真题，BOSS智联国聘前程无忧累计投了近千份简历，微信里的网易HR已经变成快手HR的时候，她终于决定接了这份到手工资不到6000的北京offer。

不是没有其他的offer，税前一万的短剧编剧，九千的驻外销售，当然还有高薪的教培，11116的血汗大厂，4000的外地国企。可哪一种都像是尝试在发馊的饭菜挑拣可以饱腹的食物，吴规没得选。

工作内容偏向数据，不用再想方设法地证明自己的创意才能，公司规模大，体系完善，还算知名，假期算多，面试不需要自我介绍，直属领导感觉比之前面试的某宇宙大厂好多了，所以吴规就这样接下了。

确认offer的那一刻，吴规突然想到一本小说，是一本著名的职场爱情言情，讲的是学历普通的女主拿到顶级的国际4A广告公司的offer，和帅气多金的男上司相恋的故事。看这本小说的时候广告Excel表在全网病毒式地传播，被称为今年最佳的campaign，吴规和朋友吐槽：这是什么科幻小说，广告业门槛低，哪怕是现在加入4A也并不会有什么学历门槛；绝不会有长得这么帅的男主，男的都很少，大多也都是gay；薪资更不可能高，毕竟广告业的薪资是出了名的低，即使在2024的今天，仍然保持低于正常水平的工资，更别说和互联网大厂相比了，至于男主上千万的收入，除非是受贿，因为广告人加班严重，想靠副业赚钱的时间都没有。

总之，吴规得出结论广告是绝对不可能碰的。

但她现在躺在青旅里，5天后就要入职她曾经发誓绝不会去的公司，而在这5天里她还要找好房赶紧搬进去。

现在已是春末，北京气温不受控制地开始上升，青旅垃圾桶里的外卖已经冒尖，残留的食物散发出腐烂的气息，吴规只感到熟悉——一整个春天，她都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没日没夜地投简历填网申做测评准备笔试和面试，房间里和她身上散发的都是这种气味。

去他妈的早春晴朗，吴规闭上眼睛，明明是腐烂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