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周测结束的铃声像一根被拉长的橡皮筋,在寂静的教室里颤出余音。最后一张答题卡被收走时,曲桴生的指尖还悬在草稿纸上方,笔尖的墨渍在“sinθ”三个字旁洇开一小团模糊的黑——就在交卷前的最后一瞬,那个本该写着“cosθ”的符号,像个突兀的惊叹号,狠狠撞进了她的视线。
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曲桴生盯着草稿纸上那行刺眼的错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沉重。窗外的阳光明明暖得能晒化檐角的残雪,落在手背上却像裹着冰碴,顺着血管一点点往心脏里钻,冻得她指尖发麻。
周围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叹息,桌椅摩擦的吱呀声、翻书的哗啦声、低声对答案的嗡嗡声,像一群被惊动的蜂,撞得她耳膜发疼。后排男生正兴奋地争论最后一道大题的解法,其中提到的辅助线做法与她的思路不谋而合,可这点认同丝毫驱散不了心头的烦躁——那道三角函数题不过是课本例题的变形,简单到不该出现在周测试卷上,她却栽在了最基础的公式转换上。
五分。
这个数字在脑海里反复跳动,像个刻薄的笑。对旁人而言,或许只是一道选择题的分数,可对她,却意味着某种彻底的失控。从初中第一次拿到数学满分起,她就习惯了用完美的卷面证明自己。那些整齐的步骤、标准的符号、毫无瑕疵的计算过程,是她在这个充满变数的家里唯一能抓住的确定感。可现在,这道荒唐的错题像一块墨渍,猝不及防地泼在了那张引以为傲的“满分答卷”上。
“曲桴生,最后一道大题你用的参数方程还是几何法?”后排的男生带着讨好的笑意凑过来,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橡皮,话没说完就被她周身的低气压冻住,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当我没问。”
曲桴生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那种熟悉的懊恼感像潮水般涌上来,带着点自我厌弃的尖锐——她明明检查了三遍,为什么会漏掉这么简单的错误?是昨晚帮宁晚枫讲题睡得太晚?还是最近越来越容易分心的自己,早就藏着隐患?
思绪像团乱麻,越缠越紧。她猛地攥紧拳头,朝着桌面狠狠捶了下去。
“咚——”
闷响在骤然安静的教室里炸开,惊得前排同学纷纷回头。桌角的铁皮被震得嗡嗡发颤,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疼,顺着指骨蔓延到小臂,却奇异地压过了心里的烦躁,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就在这时,一只手毫无预兆地伸了过来,轻轻扣住了她的手腕。
曲桴生的身体瞬间僵住,像被按了暂停键。是宁晚枫。
那只手带着点暖手宝残留的温度,不算滚烫,却像一道电流顺着腕骨窜上来,在血液里激起细密的震颤。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掌心的纹路,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贴着她的手腕内侧——那里的皮肤很薄,能触到脉搏的跳动,快得有些失序,像在呼应她此刻的心跳。
“没事没事,”宁晚枫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刻意放柔的哄劝,像怕惊扰了受惊的小动物,“就一道小题而已,才五分呢,下次细心点就好啦。”她的黑框眼镜滑到了鼻尖,露出的眼睛里盛着满满的担忧,像落了层星光,“在我心里啊,你永远是最厉害的,第一的位置谁也抢不走。”
尾音微微发颤,带着藏不住的紧张。曲桴生能感觉到她的指尖在轻轻收紧,不是用力的拉扯,更像一种小心翼翼的挽留,仿佛怕自己一松手,她就会再次陷入那种可怕的紧绷里。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沸水的冰块,瞬间浇熄了大半的火气。曲桴生听过太多“你必须拿第一”“不能犯错”的期待——老师的叮嘱、父亲的要求、甚至陌生人的默认,这些话像无形的枷锁,让她习惯了用完美来武装自己。可宁晚枫的话不一样,没有预设,没有要求,只有纯粹的、带着点笨拙的维护,像寒天里递来的一杯温水,熨帖得让人心头发软。
前排同学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来,带着好奇与探究。曲桴生的耳根泛起热意,理智在疯狂叫嚣着“该抽回手了”“保持距离”,可手腕上那点温热的触感像有魔力,让她的指尖迟迟无法发力。
一秒。
曲桴生闻到了宁晚枫发间的花香,混着阳光晒过的皂角味——是她惯用的那款洗发水的味道。这种清新的气息像一道屏障,把周围的嘈杂都隔绝在外,让她突然想起上周在书店,宁晚枫抱着《诗经》读“蒹葭苍苍”时,发梢扫过书页的样子,安静得像一幅画。
二秒。
她感觉到宁晚枫的拇指在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腕骨,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那点温热,让她想起暖手宝上相触的掌心;想起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不断靠近的瞬间。
有些距离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消融,像冰雪在暖阳里悄悄融化,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三秒。
宁晚枫的呼吸轻轻拂过她的手背,带着点温热的潮气。曲桴生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贪恋这份短暂的触碰,甚至害怕这只手会突然松开。这种陌生的依赖感让她有些慌乱,却又奇异地感到安心——原来不用时刻紧绷着也没关系,原来偶尔犯错也会被包容,原来这样靠近一个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四秒。
窗外的风突然掀起窗帘一角,带着细碎的阳光扫过桌面。曲桴生的目光落在宁晚枫的手背上,那里还留着上次被碎石擦伤的浅淡疤痕,像一道温柔的印记。她想起当时在医务室,对方含着橘子糖,疼得眼眶发红却还在对她笑,突然觉得,比起那道五分的错题,眼前这个人的存在,才是更值得在意的事。
五秒。
曲桴生轻轻抽回了手。动作很缓,没有挣脱的力度,更像一种自然的收势。指尖离开手腕的刹那,她清晰地感觉到那里残留的温度,像一块小小的烙铁,带着点发痒的麻,久久没有散去。
宁晚枫的手僵在半空,像被抽走了力气。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黑框眼镜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我是不是太冒失了?对不起啊,我就是看你太生气了...”
曲桴生没有立刻回答。她低头看着自己发红的指尖,刚才捶过桌子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这种真实的痛感反而让心里的懊恼淡了许多。她抬起头,目光撞进宁晚枫不安的眼睛里,对方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正剧烈地颤动着。
“没有。”曲桴生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刚从紧绷中松弛下来的沙哑,“谢谢你。”
这声“谢谢”轻得像叹息,却像一道阳光瞬间照亮了宁晚枫的脸。她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真的没事吗?其实我经常犯这种低级错误的!上次历史考试把‘辛亥革命’写成‘戊戌变法’,被老师罚抄了十遍知识点,手都写酸了...”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自己的糗事,从数学考试抄错数字,到英语作文拼错单词,连小学时把“太阳”写成“大阳”被全班笑话的事都翻了出来。语气夸张又生动,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显然是想让她开心起来。
曲桴生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阳光透过窗户,在宁晚枫的发梢镀上了层浅金的光晕,她说话时会下意识地晃脑袋,马尾辫在肩后轻轻摆动,像只快乐的小鸟。那些琐碎的、带着点笨拙的小事,像一粒粒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温柔的涟漪。
心里的烦躁像被阳光晒化的雪,渐渐消融了。那道五分的错题依然躺在草稿纸上,却不再显得那么刺眼。
偶尔犯错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让她看清了宁晚枫眼里真切的担忧,感受到了那份不问缘由的维护,这些比任何满分都更珍贵。
“下次...我帮你检查试卷吧?”宁晚枫突然停下话头,手指不安地绞着校服衣角,眼睛里闪着小心翼翼的期待,“我虽然数学没你好,但找错别字和公式错误还是很厉害的!就像...就像啄木鸟抓虫子一样!”
曲桴生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像冰雪初融的湖面泛起浅浅的波纹:“不用。”
宁晚枫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像被戳破的气球,慢慢瘪了下去。她低下头,小声嘟囔着:“哦...好吧,也是,你自己肯定能检查出来的...”
“我自己会注意。”曲桴生看着她耷拉下来的肩膀,像只泄了气的小兔子,补充的话不自觉地放柔了些,“不过,你要是有不会的题,可以随时问我。”
宁晚枫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的光瞬间又亮了起来,像被重新点燃的星星。她用力点头,马尾辫甩得像拨浪鼓:“真的吗?那太好了!我正好有三道三角函数题没弄懂,等下课间就问你可以吗?”
“可以。”曲桴生的目光落在她兴奋的脸上,心里那点残存的懊恼彻底烟消云散了。
上课铃响时,数学老师抱着试卷走进教室,粉笔在黑板上划过的吱呀声打破了短暂的宁静。讲到那道三角函数题时,老师推了推眼镜,语气里带着点惋惜:“这道题很基础,步骤也简单,居然还有同学错了,还是平时很优秀的学生,太粗心了。”
教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几道目光若有似无地往这边瞟。曲桴生的脸颊微微发烫,却没有像刚才那样攥紧拳头,只是平静地翻开笔记本,用红笔在空白处写下“细心”两个字,笔锋比平时轻了些。
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过来,笔尖在她的笔记本上快速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弧线歪歪扭扭的,嘴角还俏皮地往上翘着,像在做鬼脸。是宁晚枫的笔迹,稚嫩得像小学生的涂鸦,却透着股鲜活的暖意。
曲桴生的笔尖顿了顿,侧头看了一眼。宁晚枫正襟危坐地盯着黑板,耳朵却红得像熟透的樱桃,连耳根都泛着粉色,暴露了她的小动作。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的侧脸,把绒毛照得根根分明,让那点小心翼翼的讨好显得格外可爱。
曲桴生没说话,只是用红笔在那个笑脸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对勾,像给了个满分。
窗外的阳光正好,斜斜地淌过桌面,在草稿纸上那道错题旁投下块温暖的光斑。曲桴生看着笔记本上的笑脸和对勾,突然觉得,那道丢失的五分,好像被某种更珍贵的东西填补了。就像刚才那几秒未被甩开的手,像那句“在我心里你还是第一”,像这份藏在细节里的在意,都比满分更重要。
有些不完美才让相处更真实。就像这道粗心的错题,像那次未被甩开的触碰,像彼此眼中藏不住的关切,都在诉说着比优秀更重要的东西——是靠近的勇气,是包容的心意,是慢慢走进对方心里的,不完美却温暖的过程。
曲桴生握紧了笔,继续听老师讲课。只是这一次,她的肩膀不再紧绷,连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都带着点轻快的节奏,像在哼一首关于阳光和笑脸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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