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管悠扬,鸟儿歌唱。
华美典雅的王宫之内,一场盛大的宴会正在这里举行。
为了庆祝四皇子费夏尤恩又一次为施特利斯取得的胜利,也为了庆祝他的二十三岁生日。
形形色色的客人穿梭不绝,或王公贵族或名流富商,每个人的衣着都很光鲜亮丽,脸上也都带着得体的笑容,觥筹交错间,谈话调笑声此起彼伏。
看起来确是一派和谐景象。
但宴会的主人却对此感到恶心。
微笑着三言两语打发走了第十一位前来攀关系聊天的客人后,费夏尤恩伪装良好的假面终于有些支撑不住了。
他转过身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胸中的浊气怎么都吐不完,同这些脑满肠肥的家伙打交道真是比上战场还难熬。
感觉自己现在十分需要调整下状态,费夏尤恩便下意识扭头寻找起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今天居然没有第一眼就找见。
直到他透过层层人群,将目光投向宴会场地的最另一边,才发现浅橘色头发的女孩正静静站在一棵老梧桐树前,仰着头向上看。
她身着一袭白金礼裙,姿态曼妙玲珑高挑。平日里总是整整齐齐扎好的长发也难得披散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偶尔有微风吹过,轻盈的裙摆便开始柔柔荡漾,让女孩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株正值花期的郁金香,安静又美好。
只有这个时候费夏尤恩才会由衷感到一丝放松,他的心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但显然美好的事物不会只有他注意到。
没一会儿后女孩的身边就陆陆续续围了一圈油油腻腻的男人,全是来邀请她跳舞的。
女孩没有答应,却也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就那样认真地看着大树,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东西。
有几个不耐烦的见自讨没趣便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了,但仍有几个不死心的还在等着。
费夏尤恩怎么看怎么觉得碍眼,硬是横跨了大半片草地替女孩赶走了那些苍蝇。
“事情谈完了?”
梅莱妲轻轻开口,天使一般轻柔甜美的嗓音听得人心里暖暖痒痒的,但她的语气却意外的没什么起伏,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有看身旁的男人一眼。
“本来就没什么好谈的。”费夏尤恩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嫩草色的青翠双眸一如既往的干净透彻,“在看什么?”
女孩抬手指了指某处,费夏尤恩顺着那纤白指尖看去,发现竟是一个鸟窝,像个枯草小碗似的就架在梧桐树高处的枝杈上。
从窝的外形不难看出,搭它的鸟儿应当没什么经验,不仅样子很是潦草,有一小半甚至还悬空着,风一吹就大幅晃动起来,实在危险至极。
“好丑的窝。”费夏尤恩只看了一眼便毫不留情评价道。
“……”梅莱妲接着说,“里面有五个蛋。”
费夏尤恩眯起眼睛又仔细瞧了瞧,果然在缝隙中看到了几点白色,不过数量可就看不出来了,论眼力还是梅莱妲更胜一筹。
他偏了偏头,脑子里不知道想到了啥,突然抬手凝出三枚冰棱就要朝着鸟窝扔过去。
梅莱妲眼疾手快赶紧捏住他的腕子制止了他,平淡的语气总算被惊出了些许波澜:“你干什么!”
“呃……我、我以为你想吃……”费夏尤恩显然没料到自己会在这种地方会错梅莱妲的意,一时间说话都有些磕巴。
“好端端的干嘛要吃啊,现在又不是战场上食物紧缺的时候。”这家伙今天怎么呆成这样,梅莱妲都不知道自己该气还是该笑,“它们马上要破壳了,仔细听。”
“……哦,这样啊。”王子殿下听话地收了冰棱,可女孩的手还是将他握得紧紧的,没有放开的意思。
费夏尤恩先是看了看梅莱妲,对方说完那句话后就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遮掩了一小部分阳光,白皙的脸上被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喉头动了动,纠结了两秒钟之后还是一边心虚一边大着胆子回握住了梅莱妲。
她的手因为常年使用魔法与剑术不可避免地生了许多薄茧,但还是要比费夏尤恩自己的柔软许多。
也小上许多。
只需稍稍收拢掌心女孩的手便被全包住了,那皮肤凉凉的,触感很是奇妙。
这样的动作,对方不可能没有察觉,但还是任由他为所欲为,并不抽出。
仅仅只是牵了个手费夏尤恩的心就莫名升起了一股痒意,还暖暖热热的,像是钻进去了一只刚晒完太阳的猫,滚来滚去,又抓又挠。
他的脸也有点红了。
干完坏事做贼心虚的男人赶紧也闭上了眼睛静静听起了鸟窝里的动静,幼稚得像个小孩子。
刚开始确实什么都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又多又杂,平白惹人心烦。
但渐渐的,等费夏尤恩真正放松了身心后,竟真的感受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声音。
起初只是非常细微的敲击声,很有规律,只是有轻有重,有快有慢。
蛋壳也随着被啄击的力道左右摆动着,摩擦着窝里的干草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不得不说,这体验确实有趣,费夏尤恩心想,梅莱妲向来细心,关注的东西也很新奇,如果是他的话,还真发现不了这种事呢。
明明他以前不会这么迟钝的,但随着一场又一场的征战结束,无论接受与否,自己的身心恐怕的确已经无法逆转地被那些功利念头所侵染了。
战争会改变所有人,他自然也不例外。
费夏尤恩现在时常会陷入不可名状且无可调解的烦躁中,那种滋味很不好受。
他曾经为了虚无缥缈的东西毅然投身于这一切,十年过去,他依旧一无所获。
医生们说这叫战争后遗症,如果不及时调理的话情况可能会更糟。
费夏尤恩没有听从,只因他现在还不能停下。
一点点可被承受的代价不算什么,反正只要有她在自己身边,多大的困难都没什么好怕的。
对,只要有梅莱妲就够了。
“殿下,殿下?”
女孩的声音突兀响起。
男人睁开眼,发现对方正皱着漂亮的细眉看着他,表情不怎么开心:“殿下,你抓得有点太紧了。”
费夏尤恩赶忙松手,果不其然女孩的手背上已经被自己攥出了红痕:“……不好意思,我有点走神。”
女孩定定地看着他,没立刻回答。
就在这时,树上的鸟窝里传来了一道道纤弱的鸟叫声,足足五道,一只不少。
正好鸟妈妈也觅食回来了,那是一只夜莺,羽毛灰扑扑的,喙上却有一抹棕红,很是可爱。
它一回来,刚刚还有些空位的巢就变得有些拥挤了,再加上刚刚破壳异常好动的小鸟们,那窝顿时更加摇摇欲坠。
梅莱妲还是没忍住伸出了手。
青色的风刃从她指间划出,速度快得肉眼都几乎看不清,却在接触到巢边的一瞬间变得轻柔小心。
待将晃动不已的鸟窝挪回正位后,锋利的风刃又改换形态变成了细细的丝线,三缠两绕就把窝牢牢固定在了枝杈上,这下就算是刮大风也不怕了。
费夏尤恩看着女孩做这一切,唇角不由得有些上扬,刚想说些什么,脸颊却突然感到一凉。
梅莱妲边摸他的脸边说:“你最近的状态好像很不好,是太累了吗?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我……没有啊,我很好。”费夏尤恩有些怔愣,印象里梅莱妲还从来没一下子对他说过这么多字关心的话,一时有些飘飘然,“梅莱妲,和我跳支舞吧。”
男人也不管会不会被别人看到,掌心覆上女孩的手背就用脸肉狠狠蹭了蹭她的手:“可以吗?”
但对方没有立刻回答。
等他蹭完,梅莱妲才抽回了自己的手淡淡道:“可我不会跳舞。”
“没事儿,我可以现在教……”
“不想学。”
斩钉截铁的拒绝。
于是费夏尤恩的表情一下子就变得有点落寞,像刚刚还好端端晒着太阳转头就被淋了一身雨的小狗。
梅莱妲也觉得这样子回答有点伤人,但她确实不喜欢跳舞,非常不喜欢。
便只好趁没人注意这边的空档赶紧揽过费夏尤恩的脖子亲了他一口,说了句我去吃点东西就跑掉了。
剩下费夏尤恩一个人在大草地上发呆。
很轻很轻的一个吻,但因为亲的是嘴巴所以还是非常成功地把皇子殿下的思维能力搞崩溃了。
“……!!??”
———·———
是夜。
终于等到了夜班侍卫轮替的时刻。
轻盈的黑色身影一路避开光源悄悄来到了窗户边,舌头一卷,便是一声惟妙惟肖的清脆鸟叫。
不一会儿窗户外就传来了翅膀拍打的响动。
轻车熟路地将东西藏好,鸟儿拍拍翅膀再次起飞,准备一如之前很多次那样将消息带回主人身边。
然后,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便牢牢截住了它。
施特利斯战无不胜的四皇子从窗外跳进屋内,屈指敲了敲墙壁,走廊里暗着的壁灯便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
在他的对面,是穿着睡裙赤着脚的梅莱妲。
沉默。
漫长的沉默。
费夏尤恩咬着牙说不出一句话,浅橘色发的女孩亦是面无表情。
终于,还是费夏尤恩先忍不住了,他笑了笑道:“晚上好,我亲爱的副官小姐,大半夜的怎么跑来这里,是睡不着吗?”
梅莱妲却还是沉默,因为答案并无意义。
男人自顾自地继续说:“刚刚你好像塞了什么东西到它里面,我看看……”
他掰开鸟儿的红喙,不顾它痛苦的哀啼从其腹中抽出了那卷密信,打开一看,尽是难以辨认的密文符号。
“嗯,就是这个。”他看向梅莱妲,“可以告诉我这几句是什么意思吗?”
“……”女孩这次却移开了目光,过了会儿才开口道,“渡鸦重伤,雄狮蛰伏。下一阶段,角羚跳鼠是很好的猎物。”
“果然东西是你动过的啊……”费夏尤恩小声说着,似是叹息又似是冷笑了一声,“你倒是诚实,是不想骗我,还是觉得没必要骗我。”
“都一样吧,没什么区别。”梅莱妲没懂他为什么这么问。
可这回费夏尤恩却像是被踩到尾巴了一样突然开始生气:“有!有区别,当然有区别!”
“回答我,梅莱妲!”
“……没有必要,就是这样。”
女孩的答案里听不出一丝多余的感情,费夏尤恩立刻便感觉到了胸口那块扭曲的钝疼,如同肺管里塞了颗石头一样喘不过气来,心也胀得很痛:“……啧。”
他两只手都因为情绪的波动捏得死紧,密信几乎是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就烧成了灰烬。
左手处的夜莺也在不住啼鸣,只是气息已经十分微弱了,声音中不见半分往夜的婉转,只有临死前凄切的恐惧。
但最终男人还是松开了手,把那可怜的小东西丢出了窗外。
梅莱妲的翠色双眸就那样看着他。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
但下一瞬,二人手中各自的武器便凭空显现,同时朝着对方毫不犹豫地挥去。
十年朝夕相伴培养出来的默契不会背叛,但人会。
两柄除了颜色并不完全一致其他地方都很相似的细剑顷刻间砰然相撞,横劈竖砍,火花迸溅,皆是置人于死地的招式。
他们的剑术都由同一位老师所授,梅莱妲每次学的都很快,费夏尤恩对她的天赋远在自己之上这件事从来未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可直到今天,他才终于对她的实力究竟在何等境界有了更清楚的认知。
女孩的表情始终游刃有余,到现在为止也只是皱了皱眉而已,进退抬手闲适得和放风筝一般无二,但按下来的力道却是那样沉重。
费夏尤恩每次格挡都得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招架得住,对比现在,再回想以前二人对练时的情景,恐怕那时的女孩连十分之一的实力都没有展现吧。
仅仅只是半分钟,男人身上就多了许多新鲜伤口,脸颊,腰侧,小腿。
殷红的血色像剪刀一样划破了他的衣服,也划破了他的伪装。
多年来一直压抑着的狠戾爬上了他的眉头,原本淡银色的含笑双眸,第一次在女孩面前露出了十分不体面的神态。
哀怨,愤怒,困惑,恐惧。
复杂非常。
费夏尤恩在梅莱妲再一次欺身过来时忍不住哽咽了一声,听起来就像幼兽被抛弃时的哭泣。
他的手腕已经抖得很厉害了,连剑柄都几乎快要脱手,却还是挣扎着挑开了梅莱妲的攻击。
锋利的剑刃向上斜飞,费夏尤恩凭着本能侧头,才只让一缕乌紫发丝被削断飘落在地。
最后的反抗耗光了男人的力气,面前的梅莱妲却只是转了转手腕便又横砍了过来。
这下可就彻底没办法了。
费夏尤恩盯着她的眼睛一眨不眨,连她划开自己喉咙的这一瞬也不想错过。
女孩却犹豫了。
因为她死寂多年的心此刻正前所未有地剧烈跳动着,震得脑子都有一瞬间不清醒,几欲破开胸膛而出。
像平静的湖面下隐藏的火山终于开始喷发。
梅莱妲看着眼前男人脆弱洁白的脖颈,毫无遮挡,只需要轻轻一划,他的性命就会终结在此。
但是,下不了手。
她有着强烈的直觉,这一剑下去,自己往后余生都将在极致的后悔中度过。
就是这一瞬间的迟疑,费夏尤恩已经反应了过来。
他不顾一切地朝梅莱妲扑了过去,浑身都是破绽,可梅莱妲就像是没看见一样。
女孩被这突然的动作扑倒在地,剑也下意识搭在了男人颈侧,但终究只是陷进去了一小部分。
血顺着伤口流过剑柄与女孩的手,又一滴滴落在了她的胸口,在纯白睡裙上开出了一朵艳丽红花。
咔嗒,咔嗒。
几声轻响过后,女孩的脚手腕便被魔法镣铐紧紧扣住了。
有电流透过四肢,疼痛让她不能反抗。
但她好像本来也没打算这么做。
梅莱妲看着那浅银色瞳仁中映出的自己,思绪有一点飘忽。
费夏尤恩非常用力地拥住了她,简直像要把她就这么揉进自己身体里。
他把头埋进女孩颈窝,而后低低笑了两声,语气里带着一丝残忍的愉悦:
“抓住你了,间谍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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