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依从牢中出来,见叶焕双手叠放,拿着东西,垂眸立在大门一侧,身段高挑,玉树临风。
她瞥了他一眼,走到他正前面,侧对着他问:“什么风把叶侍郎吹到这儿来找本宫了?”
一直守在外的宫女也趁此刻将随身挂着的狐氅为李然依披上。
“殿下。”叶焕朝她行礼,又将册子双手递呈过去,“这是礼部拟定的此次春闱贡士名单,请您过目。”
李然依借着拿册子的机会又转头好生端详了他几眼,平日里李然依只道叶焕生得儒雅隽秀,说话也温吞,今日在夜间相见,倒是发现他的面容被一旁的焰火衬得更加俊朗,一身绯红官袍和头顶的乌纱帽亦是为他增添不少沉稳大气、器宇轩昂。
算了,起码脸长得不错,回去当个吉祥物摆着吧。
李然依拿到名单后并未急着翻阅,反倒问道:“春雨刚停,叶侍郎陪本宫走走可好?”
现下已是完全入了夜,空中也只有零星几颗亮点,位置又是在大理寺狱外,如此压抑的氛围实在不是散步的好地方。
叶焕摸不准李然依的心思但也恭敬道:“是。”
李然依听后唇角露出一抹笑意便领着叶焕一前一后地在诸多侍卫的跟随下在周围漫步起来。
“叶侍郎是哪一年的进士?”
“启禀殿下,元徽元年。”
“哦,陛下刚登基那年。”
“是。”
严格的来说,叶焕是元徽元年的状元,还是那年会试殿试连中两元的状元。
李然依又问:“听说第三年叶侍郎刚升员外郎不久家中便突逢变故,还因此告假了三月?”
叶焕顿了顿,眸中神色微变:“是。”
李然依听出了他话语中情绪的变化,转头瞧了他一眼,唇角微漾继续道:“那叶侍郎果真是年少有为,满打满算不过七年就已任四品侍郎之职了。”
“公主谬赞,承蒙天家抬爱,微臣才能忝居侍郎一职。”
“叶侍郎倒是谦虚。”李然依停下脚步,回身看他,叶焕见状也立马埋下头,作起揖来。
她突然话语深沉道:“既然叶侍郎也是科举出身,那么想来叶侍郎也知道科举于国的重要性,于天下读书人的重要性了。”
叶焕颔首默认。
“那这册子本宫也不必再看了。”李然依将册子捻着送还给他,“你们礼部的再好好商量商量,哪些人要得,哪些人要不得,本宫可是在叶侍郎还未将册子呈来前就听说了,京城之中已有人私下宣扬自己中了贡士的消息了。”
“什么?”叶焕抬首,轻声怔愣。
正值他回想其中细节时,远处,一个从监狱的方向快步走来的亲兵到了李然依跟前,拱手道:“公主,画像已经大致画完了,嫌犯也都尽数招了。”
“画呢?”
“画师正在描摹细节。”
李然依正欲回去,想起一旁还跟着的叶焕,又道:“现下无事,叶侍郎不如陪本宫走这一趟?”
—
待二人回到牢中,画师已将画像处理好,呈在长桌上。
马辉刚一见到李然依,便不顾满身的疼痛立马跪倒在她的跟前,连连哀求:“公主,微臣已经将微臣所知的全部告诉了录事官了,微臣知道错了,是微臣此前蒙了心,还请公主宽饶臣这一次,求公主……”
但不等马辉说完,亲兵便高喊:“快来人将他钳住,拉到后面去。”
李然依也没有理会他,只径直往画像走去,见图中那人浓眉宽鼻,满脸的络腮胡,右额角处还有一道小疤不过被细碎的头发遮住了不少。
画师还特意用了深褐色的颜料为此人的面部上色,想来是个肤色黝黑的人。
的确,以前未曾见过。
叶焕站在一旁,画像也悉数印入了他的眼底。
“公主可要发布通缉令捉拿此人?”亲卫问道。
李然依目光停留在画上,淡淡道:“暂时不用,先将画再临摹一份,带回府中。”
“是。”
身后的马辉还在不停地哀嚎着。
一旁的录事官又站起来拱手问道:“公主,嫌犯既已招认,那明日咱们大理寺应该如何定罪。”
李然依视线移向他,冷眼责问:“大理寺判案还需本宫来教吗?”
她顿了顿:“依法惩处便是。”
录事官哈腰:“是是,公主教训得是。微臣也只是想着,或许公主对那位另有打算,但既然公主发话,那微臣明日就如实转达给大理卿。”
马辉听完,脸上顿时浮现一片骇然,呆愣地张了张口:“公主不是答应了臣?只要臣如实招认,就饶臣一命吗?”
李然依扬眉走过去,这才理会他:“本宫有说过吗?”
马辉赶忙接茬提醒:“公主方才说的,说不舍臣,可以让臣将功折罪的。”
“那你又觉得能折你哪份罪?”李然依顺着他的话问道。
马辉疑惑,思来想去自己也就一个罪名,于是便硬着头皮回:“便是鬼迷心窍,协助逆党,行刺长公主一罪。”
李然依黯然而轻嘲地笑了笑:“马典军还说漏了吧。莫说你协谋之人未行刺成功,让我今日还有机会在这儿与你说话,便是你背叛本宫这一项,也是重罪啊。”
她立直身姿,高俯着瞧他,眼神狠厉,语调愈发重了:“你跟本宫的时间越久,这一项罪便越重。”
说着,她的声音又变得悠然起来:“就算本宫折了你行刺之罪,那反叛之罪又该如何呢?”
马辉一听愕然,片刻之后,他当知已无生路,于是破口大骂道:“李然依!你这个毒妇,一介女流把持朝政,我果然做得没错,斩杀你就是替天行道!你早晚会遭报应的!”
李然依轻笑一声,却是不恼:“如今朝野之上骂我的人多了,明着的,暗里的,也不差你一个。可你若觉得以此就能求个死得痛快,那我平日得杀多少人呐。”
说完,她背过身去,对旁的狱卒摆手道:“把他栓回去,舌头割了,免得惹人心烦。”
李然依又见叶焕正听得入迷,调笑道:“处理府上的事,让叶侍郎见笑了。”
“不敢。”叶焕作揖道,心中稍有震慑。
“那你觉得本宫判得如何?”李然依领着他走到了牢门外,身后的叫骂声很快也变成了凄厉的惨叫声。
“殿下处事公正,不徇私偏袒,是我朝之福。”
“是吗?”李然依笑意仍在,眼中却透着冰冷,“难道叶侍郎不觉得本宫越俎代庖了吗?”
叶焕虽暗自和皇帝多有联系,但他在朝中一向低调,也从不与人结党,不过却和眼前这位实际当权者少了些必要的交际。李然依也少有他的动向,因此纵然他藏得在深也免不得遭李然依猜忌。
叶焕被一时问得不知如何作答。
二人僵持片刻,直到李然依解围方才舒缓了些:“算了,叶侍郎是礼部的人,是本宫多言了。”
叶焕头埋得更深了一分。
李然依觉得有些乏了,见状也不再为难他:“时候不早了,叶侍郎鞠躬尽瘁,也早些回去休息吧,不过本宫说的事,叶侍郎可要放在心上才好。”
叶焕临别再作揖:“臣谨遵令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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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公主府,一众下人忙对李然依问候相迎,净手的温水、补气的羹汤也都备好,径直端入她书房内。
李然依将带回的画像放在一旁,先等人为她解了大氅,再净手坐下,等到试吃结束之后开始喝起了羹汤。
喝完之后,她用巾帕轻擦了擦嘴,挥了挥手,遣散众人:“你们都下去罢。”
“是。”众人纷纷行礼退下,独留李然依一人在房内。
四下无人,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阖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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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叶府内也不甚安静。
叶焕独自站在书房窗前,望着窗外的明月,眸底的清冷融入月色中。
房门被轻缓地推开,快步走进来了一个人,是叶焕贴身侍卫,也是他的心腹,许行。
“公子。”许行拱手道。
“匀深可还在京城?”
“还在,上次的事还未处理完。公子是要见他吗?”
“长公主已经知道他贿赂马辉行刺一事,还令画师根据马辉所述将他的样子画了出来。”叶焕转过身面向许行,“你明日就安排他出城,让他出去暂避风头。”
“画像?”许行不解,“匀深一向易容行事,纵然长公主拿到了画像恐怕也很难因此查到他吧。”
叶焕垂眸,表情凝然不动,待他再抬眼看许行时,眉眼之间也是多了诸多凌厉,一反平日里的温润:“不行,天衣无缝之事少之又少,行事在稳也难免会留有蛛丝马迹,你按我说的做便是。”
许行见他主意已定便不再多问,埋首道是之后便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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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人静,李然依还在桌前仔细端详着那副画像。
浓眉宽鼻,络腮胡,伤疤……
“不对。”她骤然锁紧眉头,突然想到了什么。
“来人!”
—
第二日一早,宵禁刚一解除,便是有大队禁军金吾卫的人马涌上街头,占据了各处交通要道。
他们五人一组,其中一人手持两幅画像,对来往人员逐一对照排查。一幅根据昨晚画师所画的临摹而来,另一幅则略有不同,画中的人没了胡子和疤痕,鼻头也小巧了不少,整体白净、周正了许多。
昨夜,李然依一番思考后,从画像之中发现了端倪。
贿赂马辉之人暗中行的是谋逆之事,可依马辉所述,那人有络腮胡、伤疤、黑脸等特点,然如此外放、张扬的长相并不适合做一个需要私下联络旁人的细作。
更何况还是在不知对方是否会答应他条件的情况下见面。
但昨日马辉那般反应,也不像会欺瞒画师的样子。
如此想来,马辉描述出的,只是那人想让他看到的。
也因此,李然依昨夜发觉之后立马就叫了人来修改画像,更改了许多地方的描绘,又为抢占先机,今日一大早就让金吾卫上街排查。
长公主府邸,李然依正在书房内处理政务之际,门外突然响起了频繁更迭的脚步声。
金吾卫上将军薛绍勇直入房中,拱手半跪在李然依面前禀道:“启禀殿下,刚才在城中有兄弟发现了疑似了画像中的可疑人物。”
李然依一听,合起奏折,微扬起头,嫣然一笑道:“很好。”
“人抓到了吗?”
“额,还没有。”
“那薛将军还在等什么?”李然依声音柔柔的,但抬目之间却多了几分寒意。
薛绍勇忐忑起来:“那人跑向城东,往朝中那几位大人居住的坊内去了。”
“什么?”李然依微微蹙眉。
安京共分一百零八坊,城东偏北一代的几个坊多为皇亲高官家宅的所在地,若那逃窜之人真潜入了里面,便是束缚了禁军的手脚。
难不成朝中还有其它官员与此人狼狈为奸?
李然依眸底神色骤然沉了下去,然旋即脸上的笑意又重新浮现出来,不过比刚才都冷了几分。
“看来今日还有其他的收获了。”
薛绍勇调整身姿,抱拳正色道:“请公主下令,赐臣入府搜查之权。”
金吾卫分管京城治安,巡逻各条街道,确实没有入私宅查探的权力。或者说对普通百姓、商贾还有办法可循,但这针对的是朝堂各部门高官便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好——”
李然依声音悠悠然,她眼波流转,目光一定,突起狠厉:“不过,本宫要亲自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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