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约莫是清明,天上细雨纷纷,及自我从后厨井中被捞起,已过去两日。
其时井水冰凉彻骨,令我几乎窒息,待被人拖放在泥地上,不由狠狠咳了起来。
但想来是我太过虚弱,当夜风寒入体,发起了烧,冷热也无法分清,因此也分不清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世。
我应当是已经死在天牢之中,为何却会在井中被打捞起,又疑惑自己究竟什么时候从投缳改作了跳井,难道是有人太过恨我,将我扔进了井中?
于是我便又将从前认识的人一一细想过去,能够将我从天牢带出又扔进井中的,恐怕也只有那位了。
我竟不知道,她厌弃我到那样的地步。
但很快,我却发现,我并不是先前的我。
照顾我的年轻女子唤作桃桃,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容稚嫩,我仔细寻摸着记忆,是没有见过她的,但她却叫我:“评儿。”
我嘶哑着嗓子想问些什么,她却红肿着眼强行给我灌了一勺药,我一不留神,被呛出了泪。
桃桃由此哭了起来:“评儿,你怎么能寻死呢,就算你父兄不是什么好人,可咱们在大主府里这些时日,关系这般好,你心里有苦闷之处,同我说就是了,再不行,同吴家令说,她那样好的人,定会同情你的遭遇,我娘说,求死是懦妇才会做的事情,你简直太可恶了!”
我登时有些羞赧,为的是她那句求死是懦妇才会做的事情,而我不久前才投了缳,可转念一想,不会有人唤我“评儿”,她喊的又是谁?
心一时间跳如擂鼓,于是挣扎着起身,问:“能否借一面镜子与我?”
桃桃一愣,止住了哭声,又狠狠在我肩上拍了一掌:“有什么可看的,虚得像个白面鬼一样,当心吓死自己!”
我忍不住笑了笑,算做安抚她:“不妨事,就想看一看。”
桃桃撅了嘴,颇有些不满,却还是去一旁小桌案的匣子里取了一面铜镜给我。
镜中之人是个年轻的女子,应当十八、九岁的年纪,苍白憔悴,嘴唇发紫开裂,眼窝深陷,隐约能看见几分清丽,但正如桃桃所言,冷不丁一看,确实能吓死自己。
那并不是我的样貌。
我迅速理清了这颇显荒唐的关系,想必我的确已经死了,而现在约莫是一缕魂魄附身在了这名女子的身上,只是不知道这名女子的魂魄又在何处。
桃桃看我愣神,一皱眉,劈手夺过我手中的镜子,埋怨道:“让你不要看吧,那样爱美的一个人,偏要看自己这副鬼模样,你可不要半夜又哭起来,我不会哄你的!”
我望她一眼,不由轻笑了笑,好在比起我,这名女子仍有关心爱护她的人。
“你……”我装作懵然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做什么名字?”
桃桃瞪大了眼睛,扑上床榻在我额上反复摸探,碎碎念叨:“该不会烧糊涂了吧,怎么回事?”
我依旧疑惑看她。
桃桃泄气,指了指自己:“我叫桃桃,桃花的桃,没有姓氏,是个孤女。”
她又指了指我:“你叫张萍儿,江萍的萍,你有一个爹,还有一个哥哥,但他们都不是好人,你不喜欢他们,他们总是管你要钱,三天前他们来找你不知说了什么话,你就……”
她似不想挑起我伤心事,却又愤慨于那对父子对张萍儿所作的劣行,便捧住我的脸劝道:“你不能再伤害自己了,你现在烧糊涂了,不记得他们没有关系,最好将他们统统忘掉,也不许见他们,记住了没有?”
感叹于方才借尸还魂,就有人这样为我担忧,忍不住心头一暖,眨眨眼回应她好意:“记住了。”
桃桃颇为满意,喂我喝完药,又将我按回榻上,道:“我待会儿去找吴家令,叫李医师再来给你瞧瞧,我先前也听人说过,烧糊涂了不记得人是大事,弄不好就成了傻子,你可不能成傻子,好好休息,知不知道?”
我颌首郑重回答:“知道。”
由此她心满意足地离开,而我只看着这简朴的陋屋,有些恍惚。
借尸还魂一说,实在离奇,即便说出去,恐怕也没有人信。
仔细揣摩半晌,决定装傻,这本是我的长处。
屋外雨似乎急了一些,过不一会儿,有脚步声传来,我睁开眼,问:“桃桃?”
但并不是,是一个仆从模样的男子,年纪不大,身量消瘦,面颊凹陷,看起来倒是比我更像病人。
“何事?”我心中略有不安,总觉得这人似心怀不轨。
那仆从紧紧抿着唇,话也不说,竟将我从被褥当中拖了出来,并不由分说将我往门外拉,我挣扎间只得扯过一件外衣披上。
屋外正下着雨,漫天灰蒙之色,院中并无一人,他将我一路拖着走,连把伞也不打,令我心下更加不安。
他虽看起来消瘦,力气却很大,我无法挣脱,只觉得病气上来,头晕目眩,下一刻就要倒下去,但却不敢就此昏过去。
不仅为我,也怕此人对这身子原主人有不良企图。
很快,他将我扯到了一扇偏门处,我心中警铃大作,他要将我送出府?!
我忙挣扎起来,但这身子此刻正是大病之时,全然没有半分力气,他将偏门打开半分,我窥见门外站了两个男人,一老一少,粗布衣裳,佝身掩面,局促而紧张。
他二人伸头从门缝往我这望了望,终于有了笑意,那老者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兜,往仆从跟前递去。
仆从接过那布兜,颠了颠,转头望我一眼,大力将我拉过,欲将我送出门外。
我终于意识到,那两人恐怕就是张萍儿的父兄,这仆从拿了两人好处,要趁病将张萍儿送出去。
如此鬼祟行事,其后必有更龌龊之行,若此时被送走,以我如今的病体,当真是羊入虎口了。
思及此,我立刻放弃了与那仆从抵抗,那仆从本是大力拉扯着我,如今我陡然一卸力,他果然也松了几分力道,借此我趁机低头在他腕上狠狠一咬,他吃痛松手,我忙死命地跑开。
身后传来那三人的怒骂,我却半分也不敢停。
桃桃说过,此乃大长公主府,我虽不记得当今究竟是哪一位大长公主,但皇室府邸皆有其形制规矩,我以以往经验,一路东绕西躲,终于跌跌撞撞跑到了人多之处。
但令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会正好撞上了清明祭祖回府的大长公主玉驾。
仪仗浩浩荡荡,威严万分。
还未等我反应,立刻就有两名侍卫将我扣压在地上,我俯首不敢发声,冲撞大长公主,稍不留神,便有大祸。
少顷,听一女子声起,问道:“你是谁?”
我俯首回答:“奴张萍儿,因被奸人所掳,惊恐之下,冲撞大主,请大主恕罪!”
那女子又问:“既在大主府中,哪里来的奸人,又为何要掳你?”
我道:“是奴父兄,联同府中奴仆,要趁病气将奴送出府中,奴不从,惊慌之下才跑来此处。”
那女子沉默片刻,令我抬起头来,我尽量让自己显得恭顺可怜,好博取同情,可抬首望见那张脸,却登时失语。
汀兰,柔嘉公主的贴身侍女,我们曾见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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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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