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红霄没有说话，王好好觉得她像是默认了。她翻过身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红霄，你能不能别这样，我不喜欢当别人的影子。你这样做非但不能真满足自己，还会让我也不高兴。”

“对不起，好好……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忍不住……”赤红霄捂住脸庞，身子都开始颤抖起来。

“我、我只是快三年都没见到婳伊了。我真怕时间一长，就把她的样子记差了。我只能多看一看你，就当是记住婳伊的样子了……”

“我原以为你走出来了，毕竟两年前你得知沈姑娘的死讯后，就一直躲着不看我，但没想到……”王好好又叹下一口气。

“你今日给我的这套衣服，原是给沈姑娘做的吗？可她都已经……红霄，快三年了，你何须这样自苦呢？这般自苦又有什么用，人死……”

王好好不忍把最后一句话说完，只能戛然而止。但赤红霄明白，人死不能复生，她再如何不舍、再如何执迷，都是自苦和徒劳，没有意义……

“红霄，你多往前看看吧。你如今已经自立了门派，有那样多人陪着你，你完全可以再找……”

“不要！”

赤红霄突如其来的一嗓子把王好好镇住了，她抗拒地捂住了耳朵。黑夜中，王好好似乎听见了赤红霄低低的啜泣声。

“不要……不要跟我说这样的话，这很残忍……好好……”赤红霄许是不想让她瞧见自己难受的模样，转过身只给她留了个背影。

“你劝我再找一个……可我去哪里再找一个婳伊出来……”

赤红霄哽咽得就连说话的音调都在颤抖：“我不是那种贪心的人，别的女娘再好都不属于我。我什么多余的也不想要，我只想要婳伊……”

“可是……”

“你不要跟我说什么人死不能复生，她死了也一直活在我心里。你知道吗好好，我想她一定是气我了，所以这两年多来我都没怎么梦见她。

就算是梦见了，我梦到的也只有她寻死受苦的场景，她肯定是在怨我，怨我没有照顾好她，怨我没能救下她。她怨我把她一个人丢回到牢里了……”

“红霄……”王好好很想说些话来宽慰她，但赤红霄却恍若未闻般地跌入了无人之境，开始喃喃自语：

“婳伊……婳伊……我记得那年冬天的时候，你跟我挤在漏风的破屋子里，你晚上因为手疼得不行睡不着觉，你脸上没有东西用，难受到脸颊起了皮……是我……是我对不住你……”

“我当初跟你许诺过的所有东西，我当初在心里下定决心要给你的生活，我一步步都做到了。我们的屋子再也不会漏风了，我把屋子布置得很漂亮。

你再也不会穿着旧衣服，京城里女娘们爱穿什么样的衣裙我都可以替你买来。我在衣柜里放了好多件你能穿的衣服，还在柜子里放了好多瓶的芙蕊霜，一瓶又一瓶，直到它们都放坏了……

直到它们都积了灰，都没有人碰……”

“他们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我想你肯定在怪我，所以快三年了，你都不怎么来梦里看我。

你肯定还会在害怕，你觉得回来看我不安全，你怕回来看我的时候又要被人拆散，而我留不住你……我到现在都留不住你……”

赤红霄蜷缩在被中哭得像个孩子，她的身体因为抽泣猛烈地颤抖起来。王好好看到她自顾自地浑说了许多胡话，在床上也躺不住了。

她披好外衣下了床，摇着她的肩膀想打断她：“红霄，你别这样……别这样红霄……”

“你别碰我，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赤红霄几乎是在哀求她。

王好好抽回了手。屋内月光已悄然探入，在微弱的月光中，王好好发现赤红霄手中似乎一直在紧握着什么坚硬的东西。

她心里疑惑，赶忙点亮了屋内的灯。她拿着那盏灯靠近赤红霄时，才发觉她手里握着的是个精细的美人木雕。

赤红霄方才难以自控地大哭了一场，此刻也开始平静下来。王好好看着她手中的木雕问了一句：“这木雕……跟沈姑娘她……”

“不像她……怎么都不像她……再怎么雕刻，都觉得不像她……”赤红霄又开始伤怀起来。

“所以你方才是跟这木雕说话吗？”王好好惊异之余，脸上也浮现出担忧之色。“红霄，你何必要这样自苦呢？何苦呢……沈姑娘若是泉下有知，她得多难过……”

“不，她怪我，她怪我……”

“她肯定没有怪你，是你一直在怪你自己，你一直没放过自己……”

赤红霄的哭泣声起起落落：“我要怎么放过我自己，都是因为我……如果我当初能够再强一些……”

“红霄，你这样长久下去怎么得了，你得想开一些，早点放下。否则就算你真的杀了赵万熠给沈姑娘报了仇，你又如何解脱呢……”

“好好，你体会不了我的感情，所以你说的那些劝慰的话才能这般简单容易。”赤红霄抬眼看着她，“好好，我要怎么放下，怎么解脱……

你会跟我一样把情爱挂在心上吗……你不会……你可能还要笑我呆笨，笑我都已经是掌门了，我怎么还这样拘泥于小情小爱……”

“你没有体会过情爱，那你有过遗憾吗？你有过怎么都想挽留改变的遗憾吗？活着可以有盼头，活着可以做到之前所有做不到的事。

我之后也许可以变得很强，强到大仇得报，强到再也没有人能掌控我。可不管我再如何强，我也不能回到过去，把婳伊带回来了，我只想要她回来……就算人死不能复生，可我只想要她回来……”

“我以往从不敢心怀贪念，我这一生只有婳伊这一个贪念而已，只有这一个，为什么就不可得到……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王好好见劝她无果，只好拿出手帕递到她跟前。赤红霄看见黑夜中她好心伸过来的手，接过手帕后她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腕，开始仔细端详了起来：

“十个手指甲，带着血连根拔起来……十指连心，她那么怕疼……他怎么可以……”赤红霄触景生情，一时间只哭得更狠了。

“这两年多来，她这十个手指甲一直在没日没夜地折磨我，这是我自找的，这是我的报应。我不敢忘，我几乎每天都要把它们拿出来看一看，我怕我忘了。

我怕我一时得意忘形，就淡忘了婳伊所受的苦，淡忘了对赵万熠的恨……”

“红霄，别想这些了……”

“我宁愿那些痛苦都是我来承受！我愿意替她十倍百倍地承受这些痛苦，我也舍不得她的身上有一个小伤口啊……”

赤红霄仿佛是自己掉进了炼狱中一般周身疼痛，声音也跟着喑哑起来，她松开了握着王好好的手，脸上悲愤交织。

“他怎么舍得这样对她，用烙铁烙她、用鞭子打她……还用铁水熔了她的眼睛……”

赤红霄缩在被窝中几乎发出了野兽一般嘶吼哀嚎的声音。

王好好见她的情绪愈发激动，慌忙之余赶忙趁机点了她的昏睡穴，赤红霄一下子安静下来，她那些在黑夜中所有憋闷着的、痛苦着的情绪全都中断了。

王好好狠狠地叹了口气，替她盖好被褥后把灯吹灭，转身回床上继续安睡了。

第二天一早，赤红霄转醒之后，眼睛那儿便传来了很是酸胀的感觉。王好好坐在床边端详了她许久，最终才从口中挤出了一句话：

“你眼下好点没？”

“我？我好多了，好多了。”赤红霄弹坐起来，姿态轻快地就跟个没事人一样。

她扭过头有些难为情地对王好好笑道：“不好意思啊好好，我这人吧，一到大晚上就容易想七想八，情绪也止不住，让你见笑了。下回我绝对不这样了。”

赤红霄嘴上说的轻巧，但下意识却在被褥里摸索了起来。王好好明白她在翻找什么，她拿起放在床边的美人木雕，一双眼里全是无奈：

“想来这个对你很重要，可红霄，它只是个木雕而已……”

“不，她是婳伊……”

话音刚落，赤红霄自己也觉得方才的话没头没尾，只得继续解释着：“她在我这里跟婳伊没什么不同，是我的寄托。”

“好好，你尽管笑话我好了。也许你不信这些神鬼之谈，但我相信。我相信一个器物只要长得越像活人，它就会变成安放活人魂魄的容器。

我在想婳伊惨死后，她的魂魄会不会因此得不到安宁，她是不是还在外头飘荡，无处可归。我刻这样一个木雕，每天都在想念她。

她如果能感知到，也许会顺着我的思念来找我，她会附身在这个木雕上陪着我。我会好好护着她，再也不会让她受苦了……”

“红霄……”王好好本还想说些实话来点醒她，但最终仍是选择了沉默。

毕竟这世上的很多实话也许没谁不懂，它根本不需要被人自诩清醒地谈起。谈起了既不能打动听者，也无法显得说者聪慧，只能显出说者的刻薄无知来。

王好好明白赤红霄的心里什么都懂，但她需要一些东西来自欺欺人，聊以□□，仿佛只有这样心中才能少些苦涩。

王好好幽幽叹了口气，板着脸对赤红霄说道：“我喜欢穿碧色的衣服。”

“嗯？”

“下次再来找你，你要准备我喜欢的衣服给我，不准塞别人的给我，尤其不准塞沈姑娘的。不然不光我要生气，她也要生气。”

赤红霄笑了起来：“她不会生气的。”

“她会的，我也会。”

王好好白了她一眼。简单收拾好行李后，王好好离开了剑虹门的武馆。赤红霄目送着她离去的背影。她就算穿着沈婳伊往日会穿的衣裙，看起来也与她很不一样。

她是山岩间的松柏，扎根于天地间，就算换上了春花一般的装束也难掩其韵。她对她的注视，递给她的衣裳果然是种冒昧。而她心善，最后居然也没跟她计较，是她自己越了矩……

赤红霄的心里翻涌起丝丝愧疚之意，她拿出放在衣襟内的木雕，对着那木雕喃喃了起来：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过分了，婳伊。你别生气，以后我绝对不干这种坏事了。把别人当影子来端详，真是这世上最冒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