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好好一面说着,一面便打开了桌上的锦盒。锦盒内放有两个小瓷瓶,王好好把那瓷瓶递到赤红霄跟前时,口中也交代着:
“这里头放的是香料,你闻的时候别凑太近,有些香得散开了才更能嗅到。”
赤红霄把两个瓷瓶里的香都闻了之后,也没揣测出她的意图:“好好,这两样香味还挺接近的,有什么区别吗?”
“一样是沈婳伊在闺中时屋内常燃的香,一样是风满楼寄来的包裹上的香气。”
王好好见赤红霄依旧是一脸茫然,不由也微微叹了口气:
“当初我在静海县建医馆时丢了银子,斩青盟内的风满楼给我递了包裹来。我觉得这包裹上的味道有几分像芙蕊霜,就找当地的香料师父尽力配了出来。”
“此番我又到大沽后,从沈夫人那儿要来了沈姑娘未出阁时闺中香的配方,感觉闻着也有些接近。我本想让你也闻闻,说不定你会熟悉。
但我们并非琢磨香料的行家,就算是闻了也闻不出个所以然。何况都隔了三年了,怎么会记得。”
“好好,你的意思是,风满楼和婳伊有联系?”赤红霄蹙眉思索了起来。
“可是,芙蕊霜并不是私人定制的东西,有银钱的贵妇人都能用得,就算是像芙蕊霜的味道,也不能说明什么。”
“何况,婳伊都走了三年了。”赤红霄的嘴角扬起了苦笑的弧度,“别说她多年前在闺中用的香了,我发现就是三年前她身上所用的香,我都记不清它的味道了。”
“好好,我好像已经忘了很多东西,那些东西随着时间都很可怕地被我忘掉了。再过三年,别说婳伊用的香了,我可能连她的声音都记不清了。没有画像的话,我可能最后连她的长相都……”
赤红霄提及伤心事,目光也转向了别处,似乎很怕从别人眼中看见自己的狼狈。
“我这下才明白,为什么世人都说,时间能治所有的情伤。很多事情你不想忘,时间也会催着你忘。你甚至都不会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忘的,等回过神来时,一切都已经模糊了……”
“我忘了很多事,只有对婳伊的执念没忘。哪怕当年的事情在我脑中已经不可避免地开始模糊了,但婳伊在我模糊的记忆中,反倒更显得可爱了。因为她所有的小毛病我好像也跟着忘了……”
赤红霄说着说着,便从身上下意识地摸出了随身带着的美人木雕。她的目光只专心地投注在那上头,眉眼中比起哀伤更多的则是隐忍的温柔。
王好好恍若从她的目光中窥见了时光的温柔与残忍。它残忍到能让人不可自控地忘掉许多事,连同记忆中的痛苦与遗憾。
人一旦淡忘了这些,似乎就连伤痛都能少上几分,只剩下被时光磨砺打磨后的温柔。
“难怪我在信上说有沈姑娘的旧物留给你时,你能这样的上心。”王好好的话音中难掩感慨。她起身在柜中搬出了几个包裹,把里头的东西一一展示在了赤红霄眼前。
“沈宅在沈玉谨死后的几个月里就被抵押拍卖走了。沈姑娘留下的旧物,一部分沈夫人拿走了些,甚至青刀门那儿都拿了许多去,我只能给你尽力留了这些出来……”
赤红霄对着那些旧物,心中的情思天翻地覆。她在笑着,就连她的心也温暖着。但她却发现自己的视线居然模糊了,泪水不知所谓地随着她的情感倾泻出来。
王好好一样样地介绍着那些旧物,嘴上也感慨着:“虽然东西不多,但是能看出来,沈姑娘在闺中的时候很快乐。”
包裹中的旧物一样样翻到了底,直到最后时,赤红霄的眼中映入了一抹极鲜艳的红色。
“这是什么?”
“沈姑娘的嫁衣。沈夫人说这件嫁衣做出来时没有想象中好看,便留了下来。出嫁时她是穿着另一套嫁衣去的。”
“这东西晦气,烧了吧。”
赤红霄平淡的语气让王好好吃了一惊。她主意已定,屋内很快便架起了火盆。盆中火苗肆意舔舐着那嫁衣的边角,是极热烈与鲜艳的红与火,在大正午的时分看得叫人周身燥热。
王好好的额间闷出了细汗,赤红霄的神色却始终是淡漠的:“婳伊活着的时候就跟我说,嫁人是她这辈子最害怕的事。她当年在闺中的时候有多快乐,嫁了人后……”
她讲到此处极是不忍,停顿了许久才继续道:“如若我真能有无限的神通,我真想回到过去,把嫁人这件事从她的命数里永远拿走。”
“这样看来,这嫁衣真是极不吉利且晦气的东西,烧便烧了吧。”
两人把手头的事情忙完后,赤红霄闲来无事,开口问了一句:“沈夫人现在如何了?方才谈话的时候,你就总喊她‘沈夫人’。她不是你娘亲吗,你怎么口中还生分起来了。”
赤红霄的话正正砸中了王好好的隐痛。王好好几乎是泄了口气,抬眼时眼中全是忧伤落寞:“在人后,我真不想继续叫她娘亲,叫多了,总让我伤心。”
“她自失了我胞姐后,心中便郁郁寡欢。沈婳伊是她的心病,我虽是她的女儿,但自小并不在她身边长大,我们之间又能有多深厚的母女之情呢?
她看着我时,也总是把我的名字叫错。给我东西时,口中也要念着‘婳伊生前最喜欢这个,你肯定也喜欢’……”
“她一样把我当沈姑娘的替身,想在我这儿找补过往的遗憾。我时常觉得,这样的她并不是我的娘亲,她只是沈婳伊的娘亲……”王好好忧愁地讲起伤心事时,也把赤红霄往沈夫人的房间里带。
“你们的事我已经同沈夫人讲了,你眼下来都来了,不如见见她吧。”
王好好不过刚把门推开,屋内的沈夫人见她来了,脸上欢喜的同时几乎是脱口而出:
“婳伊,婳音你来了?你快来,再过一会儿就会入深秋了,娘给你提前做了件丁香色的袄衣,你来试试合不合身……”
王好好很温顺地走到沈夫人身边试起了衣服。沈夫人的脸上是欣喜,王好好的脸上同样在笑。她眼中的落寞沈夫人似乎浑然不觉,但落在赤红霄心头上却很是扎人。
作为子女,也许谁都不愿意忍受至亲只想要透过你爱其他的人。可是这点忧伤和哀怨又叫人无法同一位痛失爱女,病重虚弱的母亲诉说。屋中的母女相依了一会儿,王好好也幽幽开口道:
“娘亲,我之前同你说的陈姑娘来了。你也别老让人家在一旁傻站着,女儿想让她见见你……”
赤红霄的心咯噔一跳,她之前从没想象过这个场面,更不知道沈夫人会如何评论她们的事。
她宛若木桩一样木然地被王好好安在了沈夫人跟前时,沈夫人并没同她言语太多,想来她的心里始终清晰地明白,沈婳伊早已魂归地府。
再如何离经叛道的鸳鸯若只剩下一个,长辈见了也只能抹泪神伤。沈夫人同她浅浅道了谢后,赤红霄见她泪流不止,也不忍在她跟前扎眼。
她提前离开了屋子,在门外头等着王好好。里头的谈话仍在继续,沈夫人的声音忽然激动清晰了起来:
“婳音啊,你这回又要撇下娘走到哪儿去啊。你是不是嫌娘身子不好,在你身边只是个累赘,这才三天两头把娘亲撇下。
娘亲的身子已经好许多了,也有精力给你做衣服了。你别把娘一个人丢着……婳音……婳伊……我的婳伊……”
屋里头沈夫人的哭声起起落落,很是伤怀,赤红霄在外头听得心间恻然。婳伊与婳音,两个名字念起来本就相似,因此也不知是沈夫人不慎叫差了口,还是她本就有意。
王好好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沈夫人的屋里走了出来,出来时她几乎如释重负。两人一同往别处走时,王好好对她严肃道:
“红霄,虽然香味这事儿没有根据,沈姑娘也确实是死了。但你不知道,之前赵万熠跟我说,说他根本就没害沈姑娘……”
“他说他没害?那带血的指甲是怎么回事,碧纹的控诉又是怎么回事?人都没了,他为了哄你嫁给他自然要给自己说好话。他口中说得再好听,又能否认婳伊当初死在他手上这回事吗?”
“因此这回我想跟你一起去洛州,去把当年的事问清楚。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还是隐隐觉得不对。我总觉得沈姑娘好像没死一样……”
“好好,你别逗我了。婳伊若真的没死,那埋青岭内她的坟墓又是怎么回事。我虽无法靠近那里,但我知道赵万熠一向有派人祭奠。
如果她没死,他何须做这样的事情。如果她没死,她怎么舍得三年都不对我透露一点消息。”
王好好见赤红霄言语之间又伤神起来,眼中也不免带了几分歉意:
“对不起红霄,想来我不该跟你提这个。可能是我也厌烦了吧,厌烦在沈夫人面前一直装作是她,所以心里才生出这样无由头的猜测。如若她真活着,还把这样的烂摊子丢给我的话,我定要在她跟前发火……”
王好好的话音中夹着浓烈的哀怨。尽管这一切全是她无由的猜测,但王好好此回主意已定,她一定要同她去一趟洛州,把当年的事刨根问底。
赤红霄一向拦不住她们姐妹的决意。她匆匆整理好沈婳伊的旧物,差人寄回东安后,几乎是眼巴巴地由着王好好缩坐在了他们赶路所用的马车里。
赤红霄感觉自己的叹息声一路上就没断过,内心所有的不情愿都只能在仰头望天的时候顺着鼻息散到了天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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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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