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红霄同沈婳伊回到张宅后的第二日,张宅内便出现了一位戴着斗笠的蒙面客。
那蒙面客上门的时候,沈婳伊正在桌前对着诸多文书账目凝神注目。
赤红霄在屋外头瞧见有生客要进沈婳伊的屋子,赶忙停下了手中挥舞的佩剑,赶在那生客前几脚踏进了屋内。
待那蒙面客进屋后,他摘下面罩的同时毕恭毕敬地对沈婳伊行了个礼:
“小人见过坊主。”
斗笠与面罩下头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剑眉星目,五官端正。他目光凌厉间,脸庞有种独属于武人的俊逸。
赤红霄瞧着他有几分面熟,但却怎么也想不起他是她记忆中的哪一个人。
“我之前交托给你的事查得如何了?”沈婳伊镇静发问道。
“小人这阵子在登州这块留意了许久,应天苏氏和松江王氏自两年前就在登州府一处做买卖了。
苏氏是南直隶有名的布商,加之有王氏的货船帮忙运货,小人在渡口附近打听过,他们的货船常来登州渡口。”
“小人虽无法确切得知他们的货船每年具体来多少次,但自去年十一月小人到登州后,四个多月来他们的货船每个月都会来个两三趟,每回至少都有两三艘千料船。”
千料船是货船分类的其中一种。
造船业发展千余年下来,以往皆是以船型分类命名,但到了大梁船型已经繁多复杂,为了便于分类,世人皆用重量为名来区分货船。
一料重如一石,一石重约百斤,能唤上千料船的皆是规模极大的货船。
沈婳伊几乎从鼻腔里带出了声冷哼:
“一匹锦缎才多重啊,用上能载千料重的货船,每个月还来那么多趟?这样平分下去,登州府的百姓怕不是能把锦缎当粗布使。他们运的应该不仅是南锦吧。”
“这个小人不知,他们的货船每次来到登州渡口后,只会往下卸一部分货,大多以布匹为主。剩下的绝大部分仍会转行运走……”
沈婳伊听后微微蹙眉:“你在登州埋伏这般久了,以你的本事,还上不得他们的船去?”
那男子听到后赶忙行礼找补道:
“这正是蹊跷之处,他们的货船守卫森严,上头还有不少武林子弟。若说是苏氏和王氏看重身家财物才至于此,但他们平日交际应酬,人在会馆时身边却不怎么带守卫……”
“那看来船上的货物可比他们的命还重要呢……”
那男子绕过沈婳伊阴阳怪气的口吻,继续禀告道:
“小人本想试着潜行上去,但他们货船上的伙计彼此熟识,上船时要对暗语行话,并且南方口音极重,外人难以混入其中。偶尔放外人上船时,他们只凭令牌放人。这令牌……”
他说到此处略有停顿,似有隐情难言。
沈婳伊捕捉到他这点迟疑,斩钉截铁地追问道:“这令牌怎么回事?”
那男子无奈之余叹了口气下来:“此事说来话长,还望坊主容小人细禀。
这苏氏和王氏因为来登州的次数多了,为了方便船上的伙计喝酒取乐,便在常去的龙吟渡口那儿盖了座茶楼,茶楼后头是王苏两氏私人的小客栈,通常不接外客。”
沈婳伊托腮斜睇了他一眼,眉眼中尽是不急不缓的从容:“然后呢?”
“因为这茶楼客栈主要是对着自家人,掌柜正是那苏帮主的侄子。这上船通行的令牌,他往日里倒护得仔细,极少对外示人。
小人本想在他身边混个伙计亦或守卫的身份伺机而动,但谁知……”
“谁知怎么了?”
那男子顿时满面难色,嗫嚅了半天才支吾着:
“坊主,此事你可不能怪小人不愿尽心尽力。来登州调查商帮毕竟无关乐坊司安危,只能算坊主的私事。若论职,并不算小人分内事,小人……”
沈婳伊见他这般躲闪为难的阵仗也没气恼,只摇头无奈地轻笑道:“你连进青刀门的地牢受刑都不怕,居然会在这儿怕起来?何事能让你顾忌成这样?”
进青刀门地牢这话一出口,在旁的赤红霄才反应过来眼前人是上回他们在大沽见过的吴忧。当时青刀门的势力被铲除后他便没了去向,原是被沈婳伊派去了登州。
赤红霄一脸惊奇地看着眼前的吴忧。
上回见他时,他在卫临眼前还是一副畏缩听话的走狗姿态,伏低做小的同时抬眼看人都目光歪斜,形容猥琐,衬着他的模样都差了许多。
她见惯了他之前贪生怕死的小人姿态,下意识就认为这是吴忧的常态。直到今日一瞧,她才知那不过是他之前惟妙惟肖的伪装。
他这气度两番比对下来简直判若两人,能这般会审视夺度地乔装潜伏,也难怪沈婳伊之前说吴忧是她师父跟前的得意手下。
如今这位连进地牢受刑都不怕的手下,当着她们二人的面竟这般犹豫为难,赤红霄被钓起了好奇心,连着耳朵都拉长了。
“这……那苏帮主的侄子苏梅风私下里有断袖之癖,时常会借职务之便,在船上挑他瞧上的精壮子弟,一同在房里……
小人去他那儿帮工了还没几天……他、他就看上了小人,要小人……小人没答应……自然就……”
吴忧嗫嚅到此处,五官都由此拧巴在了一起,一双眼紧闭着不忍观之,就仿佛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了画面一样。
沈婳伊一言一行还讲究个文雅,赤红霄没她这般多讲究,听见这话,直接不客气地噗嗤笑了出来。
沈婳伊正了正音色,尚做正经之态道:
“罢了,这本就不是你分内之事,既然你实在为难,我自然也不会逼你……”
“坊主,小人虽然没能潜伏在他身边,但也不是全无发现。小人在他的茶楼里帮工的那几天,瞧见他和张成双时常凑在一处。坊主可去他那儿问问,没准会有线索……”
“还有这种事?”沈婳伊的语调因为新奇上扬了几分。
“我明白了,那这几日你就埋伏在登州的会馆那儿吧,若有什么新情况,及时告知我。”
“是,小人告退。”
吴忧行完礼后随即便退了出去。赤红霄还没发话,沈婳伊就整理起了桌上的那些信函文书,对着她示意道:
“苏氏在市面上流通的那些布匹,我这阵子让帮内做生意的伙计们观察过行情了。这几年品相好的南锦确实不多,在登州府这儿也没超过五成。
而京城那般繁华,我的裁缝铺和布匹店开在那儿,行情也没比登州府这儿好到哪儿去……”
“若如夫人这般说,那苏帮主昨日对夫人说的还全是实话咯?”
“我可不信他说的是实话。”沈婳伊的目光顿如冷泉一般幽寒起来。
“他当我两耳不闻窗外事,跟我说什么南方灾祸频繁,才导致桑农收成差。南方近几年有哪些灾祸我也不是没有耳闻。
虽然这几年确实不好过,但自靖武九年海关大开后,南边的农户为了赚南锦带来的利润,把农田改做桑田的数不胜数。”
“我儿时还在精绝帮时,碰上天灾**的那几年,父亲也只说市面上上好的南锦能占锦缎货布的五成。
而这些年通商贸易下来,种桑的农户只多不少,织锦的作坊又那般多,怎能和当年一概而论。”
“他们一定是有事瞒着我。运了那么多货物来登州,每回只卸一小部分,他们的船上肯定有猫腻。”
沈婳伊拍桌而起,言行之间似乎已经拿好了主意。
她最后的话引在苏王两家的货船上,赤红霄猜出了她的打算,心里倒乐得她已拨云见雾,在这片乱蝇中定好了心神。
“那夫人接下来是想去寻那张成双问问吗?我今日在外头练武的时候,尚没见他出门去呢。”
“也好,反正择日不如撞日,我们走吧。”
“真没想到兜兜转转下,这事儿竟能绕到张成双这个兔儿爷身上去。”
赤红霄想起他那日在渡口的招摇扭捏样儿,脸上就憋不住笑:
“那苏王二人昨日还一口一个寻你二哥来呢,真把那张成双寻去了,那苏帮主扭头一见张成双在自己侄子床榻上,不给得他吓得两眼昏花……”
两人一齐止不住地笑出了声来,直到把方才正经谈事的气氛抖落了个干净后,心里才畅快了些许。
沈婳伊出发前下意识拍了拍今日未施粉黛的脸,对着赤红霄莞尔一笑:“正好我今日没擦脂粉呢,有的是话头寻他。”
赤红霄正纳闷她寻张成双与擦脂抹粉间有何关系时,她已经把她拉至了张成双房前。
简单敲了敲门后得了示意后,二人推开他的房门,张成双正在里头涂抹脂粉。
房内由此弥漫着浓重的脂粉香气,略微有些刺鼻。他这般大阵仗地收拾自己,估摸是今日又要出去见谁。
张成双见她来寻自己,刚扭头对她问下这缘故,沈婳伊便很是沉重地叹了口气,一腔忧愁态地端坐在桌旁:
“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妇人家的琐事想来同二嫂谈而已。”
张成双一听她说这话,反而还有了种自己被认作妇人的欣悦感,一时也来了兴致。
他放下手中的胭脂瓷瓶侧身问道:“三妹这是遇到何烦心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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