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当初做下这些背德事时,便想联系上成王殿下。他们有心与成王绑在一处,自然对他的那点事了如指掌。”
高嫱有条不紊地从容陈述道:“只可惜成王非但无意与他们同流合污,还一心想替圣上铲除他们。
如今化金银一案虽然风波已定,但其后根基未伤。他们估计心里还嘲讽着成王殿下不会审时夺度吧。”
沈婳伊沉思起来。成王当年是圣上最疼爱的皇子,风头之盛直压东宫。
她师父正因如此,才选择在成王身边效力,希望借由此关系护住乐坊司。
而当年她跟在师父身侧时,所参与的事情与决策都只局限于乐坊司内,成王那一端的事情,她师父既无意让她献力,她自然也无从得知。
她唯一知晓的,只有成王势败后,她师父所费的心思全都功亏一篑。化金银一案虽未掘出其后所有的黑手,但也涉及了一些武林门派。
圣上本就嫌朝内稽察机构过于冗杂,而乐坊司在这其中居然未能发挥一点作用。
圣上失望之余,才把乐坊司关停了大半。
她师父一向谨慎聪慧,沈婳伊只觉得那些被牵扯到的武林门派,许是都同那高成鸿一样,只是被抓来顶罪的,他们有没有参与其中甚至都有待查证。
这其后涉及官场,其间利益纠葛错综复杂,她师父未能猜出他们会献祭谁来顶罪也是情有可原。
“当年高成鸿大人入狱后,我手下的线人告诉我,他在狱中画下了金武门的标识,想来这与金武门脱不了关系吧。高小姐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选择屈居于金武门下吗?”
“我会屈居在金武门是阴差阳错,并非我有意为之。”
高嫱转移了视线,把目光投掷在窗外。迅疾的夏雨此刻复又袭来,顷刻之间雨势逼人。
她停下话后,窗外的雨音寻到了当下静谧的时机,见缝插针地探进了屋中,势要让人听清它们滴凿民间屋瓦时的任意。
夏风略过雨帘时吹拂来了几分凉意,让身着单薄夏衫的沈婳伊不自觉寒毛直立。她刚觉寒冷时,阴暗的天幕便恍若被撕了道口子,漏下一片惨白的冷光。
冷光刚过,天边就冷不丁地砸下了一道惊雷。这道惊雷声势宏大且突然,震得人双耳发蒙。
沈婳伊猛地打了个惊颤,一股无由的恐惧直钻入了心底。
风雨再大原不过只是表象,真正操纵一切的是藏于天幕后的惊雷。那惊雷究竟有多大,要闹出怎样的声势。
它什么时候才会砸落,把所有想要掘到幕后的人全都侵吞掉,然后再用风雨掩势?
她尽管已是乐坊司的坊主,但在偌大的官场与惊雷风雨面前也仍旧势弱。这声惊雷砸得太不是时候,就好像老天都与他们这些人站在一处,要在此时给她个警示。
成王的事、韦元济总督的事、化金银的事,不要探寻,那是惊雷,触之即死。
她抖得估计过于厉害,让高嫱都察觉出了她的胆怯。她赶忙走至床边合好了窗,把外头的风雨惊雷全都隔绝了开来。
“我被贴身侍女救下后,用的便是赵四娘的假身份。我当时沉浸在被夫君抛弃背叛的失意中,浑浑噩噩,甚至就连愤怒与复仇都没顾上……”
高嫱一时伤情动容起来,见她同是女子,忽然怔怔问道:
“你能懂这其间的苦处吗?你有过心爱的男子吗?你能想到与你青梅竹马两情相悦长大的少年郎,娶你进门后,因为你是罪臣之女背叛了你。”
“你挣扎在丧父与丧子的悲痛中时,他为了自己的仕途,幡然不顾过往情谊,只恨不得你死……”
高嫱掩起了面容,但哭声依旧忍不住传了出来:
“陡然间遭遇这些,你能顾上气愤与憎恨吗?我当初死里逃生时,第一个反应只是觉得伤心……彻骨的伤心……”
她话说至此也许只是想求个感同身受的安慰。
沈婳伊虽未有和她一样的经历,但这世上女子的苦痛大差不差。被至亲至爱的人背叛,换做是谁,第一个反应可能皆同她是一样的。
沈婳伊走至她身边柔声劝慰她:
“高小姐,伤心便伤心吧,我们又不是偶人,陡然间遭遇背弃,怎能不为自己苦上一场。但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只要还活着,之后所有的事情就都还有转机。”
“我虽死里逃生,但无亲人可靠,寄人篱下也总不是个事儿……”高嫱揩了揩眼角泪水。
“在我最失意的时候,金三小姐收留了我。她欣赏我通晓文墨的本事,收我去做了她身边的贴身侍女。”
“你之前说要与我换两个女子的容身之处,那是为你和她换的吗?”沈婳伊敏感地多问了一句。
高嫱整理好了脸上表情:“我心中虽有无尽恨意,但也不是是非不分之人。金家除了明歌外,没一个是好东西,我早就腻烦委身于他们之下了。
他们做尽了丧尽天良的事,本就该有报应。抛弃并谋害我的夫君,他也该有报应!”
沈婳伊思忖片刻,寻出了主意同她说道:“乐坊的名声不好听,高小姐若真能把那些证物交于我,我在京城倒是私下里开了两家商铺。
你们若不介意,可去商铺那儿谋生。如若觉得在商铺那儿还不稳妥,我在京城里还有私宅,你们可……”
“陈夫人,你还真是实诚。你为朝廷办事,私下里却偷开商铺,这事儿但凡闹出去,可不好交代。”
高嫱微微一笑:“你这般交代,等于同样是把软肋告知了我。你若真能如此实在,那我也无何不放心的。
金家如若被朝廷清算,明歌尚未出阁,定无法置身事外。我得提前为她谋好后路……”
“那金三小姐愿意同你走吗?她之后不会怨你吗?”
“她若真要怨我那就怨吧,只要能护住她活下来,总比死了好……”
高嫱嘴上虽这样说,但面上的态度却十分坦然笃定:“她同样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不会怨我的。”
高嫱想交代的事情想来都说完了,她们的对话也近了尾声。高嫱走至床头,在枕下寻出了个包裹,郑重其事地交给了沈婳伊:
“陈夫人,这里是我父亲当初与金武门联系时有关的部分密信与账目。你莫要怪我不把信件交全,毕竟此事于你来说也许是小,但对我们来说却十分重大。
你若真有诚意,就把安顿我们的手续全都打点好了,再同我这儿要所有的证物吧。”
“好的,我安排好后,是再来景升客栈寻你吗?”
高嫱点了点头以示答复后,许是出于好意,她在离去前仍是交代了沈婳伊道:
“陈夫人,我如今寄人篱下,无枝可傍,这些密件就算拿在手上也申诉无门。我这些密件虽然能全都交给你,但这其后的水实在过深,乐坊司在他们眼中也算势弱。
你具体要透露多少东西出去,只能看你的抉择了。”
“多谢高小姐提醒。等我替你们打点好一切后,自会派人护送你们去京城的。”
高嫱此回像是独身一人来的,沈婳伊并没去探查她是否有人陪伴。
两人匆匆告别后,沈婳伊刚在客栈外租好回客栈的马车,就见路面迎面跑来了一堆身着蓑衣、携带刀剑且气势汹汹的人。
沈婳伊大吃一惊,刚想扭头躲进客栈时,就听见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夫人!夫人!”
沈婳伊猛然松下一口气。雨中观物本就瞧来模糊,再加之那蓑衣一遮,她一时紧张下,都没看清那帮人是剑虹门的弟子。
沈婳伊回到客栈的大堂处等她。赤红霄进客栈后,差点连避雨的斗笠与蓑衣都来不及脱,便赶忙把她搂进了怀里护着。
她的发丝上还沾着水汽,两颊的鬓发湿漉漉地贴在麦色的皮肤上。她仔细确认了沈婳伊身上并无伤势后,心中悬着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赤红霄口中埋怨着,一双手却紧紧搂着自家夫人没松开:
“夫人,你们可真是沆瀣一气啊。出了这样的大事居然瞒着我。金明赋今天拿着你的珠钗过来寻我,说你在他那儿时,我还以为他唬我呢。
毕竟我昨晚寻你你不在时,碧纹只跟我说你有要事要处理,一会儿就回来了。直到了今天,她才跟我说实话。”
沈婳伊挨在她怀中甜甜一笑,那笑中甚是有几分狐狸一般的狡黠:
“碧纹真不愧是我的好姐妹,时刻都知道我想让她说啥。我同她特地交代过,除非是真出了要紧的事,不然别让赤红霄担心。
我妻君胆小的很,这事儿是万万经不起吓的,一旦吓了她得急……”
“这还不算大事吗!人都被绑走了!怎么不算大事!”赤红霄眉头都快拧到一处去了。
她心里着急,压根就没想管周遭的人是什么眼光。
赤红霄匆匆对身边弟子下了打道回府的命令后,抱着沈婳伊就上了马车。她手下的弟子都清楚她这死样,见事情平安解决了,也没有多说二话。
沈婳伊见她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只得多说些话想安抚下她:
“没事啦,碧纹知道我在金武门里安排的眼线多,我完全有能耐全身而退,因此才没打算告诉你的,怕你着急。”
赤红霄心有余悸地依偎着她:“我还以为那金老二唬我呢。我对他说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用这事儿吓我。
你是怎知我夫人身上有这支珠钗的!原来你色心不死对我夫人观察这么仔细!我今天非扒了你的皮!”
“我一时生气,都没顾上他现在已经是金武门掌门,不好轻易招惹的。我直接就把他轰出武馆去了。”
她这番话逗得沈婳伊笑个不停。她紧紧揽着她,只觉得再多沉重与恐慌的事,在她身侧都能如云烟一般轻飘起来,风吹即散。
“妻君干的好!妻君干的事情可真解气啊,我好喜欢妻君呐……”
“夫人,下次再出这种事你得直接说啊,不要瞒着我……”
“妻君,你得像碧纹那样相信我才行,我没你想的那么娇弱好拿捏。”
“那也不行……都是因为碧纹说晚了。”赤红霄挨在她怀里几乎要做出撒娇的阵仗。
“她要是早说了。我会直接带着人把金武门武馆踏平了!那金老二他活腻了!他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段,东安可是我的地盘!”
“在我的地盘敢跟我横,我若忍了,岂不是等于在江湖上放话说我赤红霄是好欺负的孬种!我今天非得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厉鬼!”
沈婳伊抽了口凉气:“那还好碧纹没说,不然今天得见血光造杀业,我想要的情报也不一定能问出来了……”
“夫人又得知什么情报了?”
沈婳伊方才同高嫱聊了大半天的正事,只觉得周身疲乏,暂时不想拎起处理正事的心思了,只挨在赤红霄怀里撒娇道:
“妻君,我好饿啊,我想先吃饭……你不知道,刚刚我谈正事的时候打了好大的雷,吓了我一大跳,我那时候好想妻君……”
“夫人,你刚才跟我说,要我相信你其实不娇弱的……”
沈婳伊皱着脸委屈了起来:“你干了那么多凶神恶煞的事不也一样对我撒娇吗。我因为雷声被吓一跳又怎么了,你嫌我了是吧……”
赤红霄见她撒娇,旁的心思早跑飞了,只巴不得想把她揉进胸口里,口中赶忙哄着:
“没有没有!我好喜欢夫人的……”
两人的马车已经越使越远,方才势大的雷雨在惊雷过后也渐入了尾声。风停雨住,天青日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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