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婳伊在议事房那儿发了极大的火气后，只觉得周身烦闷燥热，心口也“突突”地跳着剧烈。

议事房内其她的女娘劝了她许久，一阵温声软语恰如风摇银铃、暖泉叮咚。

沈婳伊被她们的柔声好意包裹住，满腔怒意都宛若被温和流水冲缓去了大半。

她好容易顺平了气后，也没心思再处理旁事了。她挥手遣散了众人，沉着脸闷闷不语地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沈婳伊刚推开门，一抹极是明媚的石榴红便跃入了她的眼中。她还未及细看，那片红意倒先开口说起了柔媚的软话来：

“夫君回来了？为妻可在屋中候了好一会儿了。”

沈婳伊看出那是赤红霄后，被她说软话的腔调逗笑。

赤红霄见她笑了，赶忙把她牵到了房中的贵妃榻上。她安顿她躺下后，一双手便紧着替她捶肩捏背了：

“夫君辛苦了，眼下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让为妻好好服侍服侍你。”

沈婳伊噗嗤一笑，扭头侧目细看着身旁的她，心里满是新奇。

赤红霄往日里武人做惯了，一向不爱妇人的广袖衣裙。如今为了哄她，她不仅把衣裳换了，脸上还薄薄敷了层脂粉，细嗅有兰香。

她的朱唇在口脂的润色下有极为明艳的光泽，瞧之竟如芳熟樱果，圆润饱满，教人牵出想啃咬的冲动。

沈婳伊看得一时发怔。

她知晓赤红霄的模样并不差，只是她一向无心打扮，风吹日晒下肤色麦黄不说，她平日里的眼神还凌厉凶狠，再美的长相都让人不敢细瞧、只想移目。

都说世间爱侣处久了，再美的模样瞧久也瞧惯了，之后只会看之无趣，味同嚼蜡。沈婳伊与她相处了这么长时日以来，早就习惯了她的模样。

习惯久了后，她甚至都开始淡忘了，当赤红霄仔细打扮起自己、把阴郁的目光收敛下来时，她那双狭长的凤目反倒能生出勾魂摄魄的风韵来，眼波流转间是会美得让人生惊艳心悸之感的。

她那勾魂摄魄的风韵往常可不对旁人。

赤红霄见她瞧她，为了哄她开心，只红了脸低头羞怯道：“夫君怎么老盯着为妻，是为妻今日打扮得不好吗？”

她亲手给她搭了个梯子，只想让她顺梯攀到天上去。沈婳伊很识趣地登上了她递来的长梯，口中说着：

“妻君，你把脸凑过来，为夫要仔细瞧瞧你。”

沈婳伊捏住赤红霄递过来的下巴，摆出了世俗男子凝视美人的阵仗，对着她的样貌啧啧感慨着：

“我今日细瞧下，倒发现妻君的眼睛甚是能勾人的。这嘴生得也好，抹了口脂，瞧来竟想让人啃上一口。你也别等为夫我动手，自己凑上来让我啃口吧。”

“夫君……”

赤红霄刚想柔情蜜意地再摆出些新妇的羞怯之态时，扮作夫君的沈婳伊就已经坚持不住了。

她的张狂样儿还没摆一会儿，便忍不住自觉滑稽地失声大笑起来。

沈婳伊笑得太过厉害，整个身子都如细柳叶儿一般，在卷风中颤动不停。赤红霄被她的笑意感染，早跟她笑成了一团。

“哎呦我不行了……真的笑死我了……”

“你笑什么，你当年不就爱当这夫君吗。嚷着说是我跟了你，如今我惯着你当夫君呢，你怎么坚持不住还笑了……”

“我不习惯……我真不习惯……”

沈婳伊笑得差点没说上话：

“当夫君实在是太畅快了。我还没享受一会儿呢，就乐得不行了。哎呦……赤红霄这么厉害的人，还得温顺谦卑地当妻子伺候我。”

“哎呦……我真是一想到这儿，都要乐得没边了……”

赤红霄乐得继续惯她，只依偎在她怀中道：

“夫君，为妻知道你今天不高兴。为妻愿使尽浑身解数来伺候夫君开心……请夫君今晚，切莫怜惜我……”

“哎呦……哎呦……”沈婳伊笑得眼泪都跑了出来。

“我不行了……我是真要得意上天了……赤红霄，你快打住吧，我发现我真是消受不起，你别逗我了……”

“你可别摆出这娇妻样儿了，我实在是经不起捧。妻君快变回之前那样，我要你抱我哄我。”

赤红霄笑着收敛起方才那份娇态，把沈婳伊重新揽进了怀中。沈婳伊缩进她怀里，脸上的笑意仍未消散：

“红霄，你要是真做起闺中妇人伺候夫君的阵仗，是真能把人惯上天的，这可真是世间美事……”

“有那么夸张吗？”

“当然有那么夸张了，至少在我这儿是。”

沈婳伊抚摸着她的脸颊，目光很是肆意地流连在她此刻温顺可人的美貌上：

“赤红霄这么雷厉风行又能干的女人，手下带着那么多人，在我这儿还得谦卑恭顺地哄我开心呢。我现在总算是有点懂得，那些男人在娶了能干女人后心里有多得意了。”

赤红霄今日乐得顺她的意，牵过她的手至于唇中轻吻时，目光如水般柔情荡漾：

“在外头再厉害，但我整个人还是夫君的啊。我一心一意只为让你高兴呢……”

沈婳伊笑着止住了她的嘴：“快打住快打住，我被你哄好了。”

“那夫人现在消气了？”

“本来是挺生气的，但是想到一生气，有那么多姐妹都愿意劝我，就连我妻君都那样用心地哄我开心。这两相比对之下，就觉得那点烦心事不值得放在心上了。”

“妻君，你还是跟以往一样好了，我还是喜欢你抱我哄我。”

沈婳伊紧紧依偎着她的同时，不经意也感叹起来：

“唉……没想到我都这么大个人了，但是有些老毛病总也改不掉。”

“夫人是说撒娇的老毛病吗。无妨，这算什么毛病。夫人又不是对谁都撒娇，何况夫人撒起娇来可爱，我就乐意多看。”

沈婳伊听后眉头只是轻轻摇头，在唇间幽幽叹下一口气来：

“不是这个。红霄，我为人总是患得患失的。你知道吗，其实你每次亲热我对我好时，我看到后总是会想，你要是哪天没那么喜欢我，不再亲热我了该怎么办。”

“夫人怎么又说起这话来了？”

“我知道自己总忍不住迸发这念头，不仅自己累，还会累着你……

我总怕我们久了之后要和世俗夫妻一样相看两厌，怕久了后你对我的兴致淡了，你不再情人眼里出西施，不会再觉得我最好了。和这样的我处一起久了，你觉得累了……”

“夫人……”

“我也讨厌自己这个毛病，我发现了我手上不管握着什么东西，都要怕握不住。”

沈婳伊提及此处，也顺着想到了许多旧事，一张小脸复又哀伤起来：

“我小时候，就没有任何一件东西能让我安稳握在手里。在娘家时过得再好，但一切都不属于我。”

“在娘家的日子不是长久的，到了夫家有了新依靠，夫君的爱意也不是长久的。

他们贪爱青春美貌，有了本事就要寻花问柳，四处留情，我什么也留不住，年轻美貌也留不住。”

“我总觉得世间女子生在世上，好像什么东西都握不住，能握在手上的，也是朝夕之间就会消散的东西。我真怕啊，我真怕……

怕到哪怕现在已经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已经能安稳些了，但对于感情，我还是犯老毛病。”

“就算知道世间的情爱来去匆匆，本是不长久的。但我仍是想痴人做梦，希望它能长久些。

哪怕，哪怕相看两厌了……我这老毛病真是，怎么这么久了都不能彻底改掉。”

沈婳伊兀自说了一堆，一边嫌恶自己这个老毛病的同时，一边还把自己说得泪眼婆娑了。

她不是第一次说起这样患得患失的话，她才开了个头时，赤红霄就已经猜到了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她一直很想劝慰她，劝慰的话在脑中反复盘点了许多遍。她每劝她一次都想说出点新花样，只希望能有一次可以安慰到她。

“夫人，那不是什么讨人厌的老毛病，那想来是你的心病。”

赤红霄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很是温柔地娓娓陈述道：“你小时候你爹娘虽然疼你，但我觉得他们这点做得就不好，他们干嘛那么吓唬你。

疼女儿就疼女儿了，干嘛总要说，你以后就要出嫁不能经常见我们了，你是夫家那头的人了，娘家总有一天你不能待了……”

“干嘛要这么吓女儿啊，你这老毛病就是自小被他们吓的。他们顺嘴一说时说得随意，根本就不知道女儿被这样吓大了后，之后得花多少功夫才能从中走出来。”

“你如今还在怕，要按我说，可能是因为晋绝帮还不够大，乐坊司的事情没处理完。

你手上握着的好处和权力还不够多，所以你才总患得患失的。等晋绝帮越来越大后，你这心病没准就好了。”

“就像我手上有剑虹门后，心里就有底气了！”

沈婳伊见她这般肯用工夫安慰自己，就是冲着这份心意，也足够让她展颜微笑了：

“红霄，你不会觉得跟我在一处很累就行……”

“但是红霄，至少这事上你答应我，你发个誓好了。”沈婳伊一派怯弱地抽搭起了鼻子，一时间很是伤怀忐忑地看着她。

“就算你之后兴致淡了，不再喜欢我了。至少……至少装得和之前一样好也行，直到我厌恶为止……”

“夫人，看你这话说的，我很没出息的。只要不扯上别人，私下里我什么都能为夫人做。我自小也是被吓大的啊。”赤红霄下意识挠了挠头缓解情绪。

“他们也吓我，说我得好好表现，好好做事，不然就会被丢掉。这世上没人爱你，没人在乎你……我也有改不了的毛病，哪怕我现在已经是掌门了，但我偶尔还是会犯呢。”

“我每天只想着怎么哄夫人开心。我还总担心夫人嫌弃我太黏你了，你觉得我做得不够好，转头就又丢下我，去选择别人了……”

沈婳伊听她说起这样的浑话，一时也皱起了眉头：“真是胡说，什么选别人啊。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做得比赤红霄更好？”

“就算有比赤红霄好的，那也不关我的事。我有赤红霄一个就心满意足了，我也不喜欢太贪心。”

赤红霄笑着依偎她：“所以说夫人，你不要太担心了。你怎么会觉得我会比你先相看两厌呢。

就算是到了这一步，夫人肯定也在我前头，我也要夫人立誓，在我厌弃之前，夫人不能先抛下我。”

沈婳伊破涕为笑，一本正经地跟她保证了起来：

“好，我立誓。不仅要立誓，我还要顺带向老天许愿，希望有一天，我患得患失的老毛病再也不会犯了。”

赤红霄忙一个激灵牵住了她立誓的手，口中着急道：

“那还是别立誓了！夫人患得患失的毛病若好了，肯定就再无所惧，要比我更早相看两厌，把我丢下了！”

“不会不会的……”

“不行不行！不要立了！我们俩这毛病大不了永远不要改了！有些毛病不改，放在那里也挺好的！”

赤红霄死死攥住了她打算立誓的手，在她怀中跟个小孩一样地扑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