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过来。”
他平静话语中隐含的作为君王的威严似乎在命令她。她从他眼中读出了一种令她可怖的**。
他能这样云淡风轻,甚至不含喜怒地说着那些对她而言重如泰山的话。
沈婳伊一时间觉得自己的血液几乎都要凝固。
就仿佛他的身边存着屠场,屠户已在那儿磨好了刀。他轻轻开口,就能让待宰的羔羊自己走上前去,自愿且毫无怨言。
可眼下明明是绿意盎然的好景致,没有屠户,也没有罗刹恶鬼。于他眼中平静普通的局面,于她眼中却能严峻如屠场。
若是以往,沈婳伊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一次出于惊恐跑走。而眼下她能跑去哪儿,跑得再快也不能即刻跑出宫城。
沈婳伊深吸了一口气,走近他身边时启口问道:
“殿下好奇妾的旧事吗?想不想知道妾之前是如何不守妇道、再嫁小叔、两位夫君皆因我而死。而我离经叛道,毫无愧意,我为求广阔天地,从未后悔过。”
她这番话确乎引起了他的注意:“我就该猜到你们这些江湖出身的女子不可能纯净如雪,毫无复杂过往。不过婳伊,你外表看来真不像这样。”
“那看来是妾身装得好了。”她惨然一笑,“不过殿下,妾身做下这些事,从不是为了逐名求利,就算是拿权势与财物来劝诱妾,这也不是妾心中所求。”
“你所求什么?”
“妾一生所求,不过是不受人所控,能做主自己的事。但想来这样的事也是奢望,妾心中这点所求,今日怕是得取决于殿下是否慈悲了。”
她微微叹气,神色之中似有悲戚:“殿下说对曾住在这儿的女子好,殿下想过和她长久相守,那殿下对她可想过慈悲吗?”
“你的意思是本宫不曾慈悲,本宫对她苛刻?你替她怨本宫做得不对?”
“卑职就连替殿下叹气的资格都没有,哪儿敢生出胆量怨殿下。”
他对着她苦笑的模样冷哼一声:“你面上不敢,心里怕是敢得很。”
沈婳伊无奈地叹了口气,话音中很是憋屈:
“殿下又没钻妾身脑子里了解过,怎么就下这般论断。罢了,反正殿下是储君,储君若下了定论,不是这样也得是这样,那殿下就当妾身心里是这样想吧。反正殿下知道,妾面上不敢有怨言……”
她莫名其妙的抱怨里似乎有撒娇的意味,倒把他心里的那点怒气扫空了。
他不再盯着门外的景致,只是抬步走向了室内。他款款落座,又把储君的威仪拾了起来:
“你败了本宫谈话的兴致,自己说说该如何办吧。”
沈婳伊委屈得小脸都皱了起来:“妾身驽钝,哪儿会讨君王欢心。妾腹中什么心计与好话也无,殿下若好奇的话,妾倒是能把之前抛夫弃夫的旧事搬出来给殿下当谈资……”
太子简直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略带戏谑地应允她道:“好啊,你且说说,让本宫听听你有多离经叛道。”
她的那点过往早已成了云烟旧事,再不会为此牵动心神了,就是再提及起来,也无甚难过。
她平静地讲完了自己那平乏的前半生,所有的语调都宛如在讲他人故事:
“妾离开前,放了把大火,什么念想也不想留下。妾最爱的那片小天地也不想留下。”
“你做了件狠心决绝的事。”
“真狠心吗?可妾从未直接害过他。妾只是觉得,曾经那点图安稳妥的心思可笑。
妾本以为在后花园这点小天地里也能活着,用心把这片小天地装扮成自己喜欢的模样,怎样都能活着……”
“但想来,妾花再多心思装点出的这点天地,都不如这笼外的万水千山壮阔、不如那些大江大河震撼。那些山川秀色,千秋万代也仍然存在。
这世间天高海阔,前路漫漫。妾止步太久了,一旦迈步,便不想再停下了。”
她听见他叹气的声音,而他叹气的理由果然也不是因为她:
“婳伊,但我想他之前做下的那些事并非他的原意,他的心里应当和你一样的痛。”
“殿下是亲自去问过他吗,怎说起这般话来。”沈婳伊的嘴角扬起苦笑的弧度。
“想来这世间男女的风月事,大家还是更心疼男人多些。妾心中的痛,一向申诉无门,无人在意。就连他也不在意。”
“话怎么非得这样说。只是同为男子,我更容易想到他些。就如你也不曾叹息我,你叹息她。”
他笑着站起身来,一步步走近她。她感觉到他身上的那份威慑已经收敛而去,因此没有躲闪,也没有垂首低眸。
她看向他,他每靠近一步,眼中的认真似乎就更深了一分:
“我若是他,我也一样会后悔,我也一样会说你别怕。婳伊,在我身边,你不用怕,我不会让你害怕……”
沈婳伊无奈地开口劝阻道:“可妾身子不净,实非良人。”
“本宫不介意。”
她几乎是痛苦地叹下口气:“想来殿下从未慈悲。殿下的心中能容家国大事,却容不下妾心中的这点所求……”
“你若不愿意久居于宫中,你我之间同三弟与魏坊主那样也行,本宫不会强求。”
“那殿下所说的那句妾不用怕是真的吗?算君无戏言吗?”
“自然。”
她听到他这句应承的话,忽然很轻松地笑了起来,宛若在同他打趣撒娇:
“既然算,那卑职得试试是不是真。”
“你想怎么试。”
“卑职若拒绝了殿下,说不愿意,殿下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强求?殿下如果真这般做了,那卑职就不可能不怕了。卑职惶恐……”
“卑职一向觉得自己粗陋,殿下又是看上卑职的什么呢?若是容颜,想来后宫中有无数美姬,殿下已经见惯了好颜色吧。
那又是什么吸引了殿下,是卑职口中描述的,殿下爱听的那些宫外的山河秀色吗?”
“可若真这般做了,想来卑职就会同殿下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既是同条船,想必今后看到的风景,看到的一切都会一样。
那恐怕卑职今后再不能、也不敢再往外走,亦说不出殿下喜欢听的那些山水了吧……”
“殿下,可愿对卑职、对妾,慈悲一次,让妾安稳一次吗?”
他对着她沉吟半晌,并无它话。沈婳伊低头等待着他最后的决断,心中忐忑遍生,直到许久她才听闻他缓慢开口道:
“我若对你慈悲一次,你今后可会对我慈悲吗?”
他兀自说出的这句话,让沈婳伊一时诧异。她虽不知他说这话的缘由,但却从中读出了应允。
她莞尔一笑地回复他:“那卑职也会如殿下这般君无戏言。”
“那你我今日便定了这约。今后,你我不谈风月,只论君臣。”他终是选择了放下与放过,“风月的话,我今日只对你说最后一次。”
“这话你听着也许要生气,但我一样不选择瞒着。
婳伊,我虽不能代进你的痛苦,但我听了你的过往后一样也想着,如果我是他,我真因为这些事情而伤害了你,让你选择了离开我,让你选择烧掉了我们之间所有的念想。”
“我的心里一样会至痛,我的心里一样会盼着你留下。哪怕是关着你,也想让你留下……”
她复又叹下一口气:“那还好,这些都只是如果而已。”
“今后再不许提了。”
“卑职明白,谢殿下的慈悲。”
他们终于结束了这场谈话。这场谈话无人愤慨、无人怨怼,那般平静,就好若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她清楚这其间种种对他而言是小事,对她而言,却是幸脱于屠场的大事。
——
等到赤红霄在房中再次见到沈婳伊时,她正想开口询问她一切可否顺利。沈婳伊遣散了近处的宫人,嘟囔着嘴很是憋屈地先说了一句:
“妻君,抱我。”
她每次这样说,心里就定憋着难受或害怕的事。
赤红霄用手揽住她时,沈婳伊却仿佛觉得这点亲近远远不够。她好像恨不得要透过肌肤钻进她的心里躲着,一步步地在努力贴近她。
赤红霄很快就被她贴去了床边。直到倒在床上无处可挪动时,她才略微作罢。
“怎么了,夫人?”
“我只想你抱我,妻君。你把我好好抱着,护着我算了。不对,我怎么又犯老毛病想要求人护着了,我今天……”
她话还没说完,赤红霄便笑着翻身把她压在了身下。她的个子比她娇小,想要以身护住她向来是容易事。
“我一直护着夫人呢。夫人只要怕的话,都可以寻我。”
“唉,我之前分明说好了不能再这么没出息的。你也有怕的东西,我也一样想着护住你。”
与爱妻同在一床难免要生出些见不得人的贪欲,赤红霄顺着她的脖颈亲热她时,沈婳伊便喊了停。
她有话想说,而待她把今日所遭遇的事都言尽时,赤红霄几乎是一阵后怕,她下意识捂着胸口感慨道:
“我就说我今日怎么这么心神不宁,就连看的话本子都这么奇奇怪怪,果然这一切早有预兆。”
“夫人,你不得不承认。为妻我的直觉啊一向都准得可怕。我同你第一次进宫的时候,那太子只是动了动手指,我就已经有预感他不正经了,如今一看果然是吧。
你当初还信誓旦旦地跟我说什么‘太子殿下对我没兴致呀,他怎么会再走成王的老路’。”
沈婳伊听后一样心有余悸:“我哪儿能猜到他想什么啊,我怎么懂……他今天简直是要把我吓死了……”
赤红霄笑着回忆道:“夫人你还记得吗,上次我们在太子妃房中,你挨在太子妃身侧说话时,太子进房后笑得那般喜悦,一双眼都是柔的。
我还以为他是对着太子妃情深似海,现在想来他分明是在看你。”
这一章代入沈姑娘视角时其实写得还挺难的,
从外表上来看平静祥和的好场景,说着温柔话的太子,
但沈姑娘心里想的是屠场,想的是怎么摆脱顶头上司面上温柔的要求。
很麻烦,其实她说一句、亦或是撒每个娇之前都在如履薄冰、深思熟虑。
太子和太子妃的形象在这里尚算温和,但之后就会愈发尖锐。
就像是我给沈姑娘和读者营造出了一个富贵乡很友好平静的假象,后头再把它撕碎一样。
其实我动笔之前完全没有细想过这对夫妻的形象,想好大纲后,剩下的全是等灵感自己来指挥我动笔。
果然写出了意想不到的剧情,但也不算差。
大伙要珍惜太子和太子妃仅剩的拟人时光,之后可能人都不拟了。
你看他们当下客客气气,真起兴致上头了还由你吗?
沈姑娘为何一心要离开朝廷、离开权力中心、甚至离开京城,一步步都有迹可循
我把她一步步的心路都有迹可循地铺好了(我真nb)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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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0章 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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