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大人久等了,圣上近日头疾犯得厉害,方才小憩了片刻才得缓,眼下圣上已经醒了,辛苦首辅大人在殿外候这般久了。”
圣上贴身内侍李公公的尖细嗓音把张宏邈的思绪从天边拉了回来。他同李公公客套了几句,在动身踏进乾清宫内殿时最后望了眼宫城的天际。
瓦蓝晴湛的天,日头好时总是碧空如洗,就算衬着高耸宫城的各色琉璃砖瓦,也望之宽广,能横生出无垠的恢弘感来。
日头下,宫城内,远处走动的宫人在他眼中渺小如蚁。这是宫城的气势与威仪,华美庞大,沉的、静的,分毫未动,却能生压得人无法伸直脊梁。
入了宫城的人只能躬身低眉。因为偌大的宫城,宽广的天,上面似乎永远匍匐着如鲲鹏般的无形异兽,时刻在望着,挑着。
它在挑拣,挑谁在这其中伸直了背,探出了头,然后就把那人吞噬下来滋养自己的血肉。
每吃一个人它兴许就庞大一寸,数来已千年了,它早已庞大到如这广阔的天一般无边无际了吧。
不过他在这其中还是比较聪慧与侥幸的,他在这巨兽底下打磨了几十年,才触及到了最靠近它的地方。
巨兽虽庞大,但中心却是空的,每次都能正放下一个人,也只能容下一个人。
张宏邈感觉自己一步步又在靠近这巨兽跳动着的、始终鲜活着的心脏处了。而那巨兽的心脏,此刻正满脸疲态,虚弱着,叹息着。
他瞧来并不凶狠,但就连稚童都知其后的可怕。他不可被触怒,连在他身上的巨兽不可被触怒。
而他已经长在巨兽的心脏里,连骨带肉,百年之后若是幸运,他的□□也会消融于巨兽的骨血中,成为它的滋养品。
张宏邈不敢直视座上虚弱的他,忙处于习惯躬身行礼道:“臣张宏邈参见陛下。”
“张爱卿的身子可好些了?”
“已经大好了,多谢陛下挂怀。”张宏邈的脊梁在这挂怀中更低了几分。
“年岁一高难免多生病痛。好在这次寻到了个好大夫,几剂猛药下去,现如今已无大碍了。”
“张爱卿可是朕的肱股之臣,平日事多,难为你这身子骨了。”
皇帝慵懒抬眼之际,见张宏邈的面色与行动都还自如平稳,也信了他的说辞,打消了给他因病赐座的念头。
“张爱卿前两日虽在家养病,但近日大理寺卿陆方明的案子,想来你已听闻了吧。”
“此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哪怕老臣身处病中,也听了个大概。”
“为这事上的题本,都快把朕的书桌给占全了。”皇帝心情烦闷,抬手便从桌案那儿甩下了几本册子。“你看了可有何主意?”
张宏邈还未起身,服侍在旁的李公公便心明眼亮地从地上拾起那些题本递到了张首辅面前。
大梁官员上奏,公事用题,私事用奏。大理寺卿陆方明死得惨烈蹊跷,难免在官员中炸开了锅。短短几日,官员本上奏的题本便多如山海。
张宏邈接过那些题本,不过才匆匆扫了几眼,便猜到了其上的大概。皇帝不待他开口,口中便冷哼道:
“又是那帮武人的手笔。得了势便这般猖狂,真是……”
皇帝话还未言尽,就觉得胸腔内杂气翻涌,下意识便咳嗽不止。身旁的内侍好容易替他理顺了气后,张首辅寻到了说话的时机,躬身陈述道:
“高祖陛下忌惮武人势大,当年恩威并施下特设武籍,才把这帮武人暂且管住。但果然时局稍有动荡,他们便会伺机而动……”
“一出了事,这帮官员就成了惊弓之鸟。纷纷上奏让朕不仅要严加查办、多加护卫,还得增设无数监管的官职……
这一件件大费周章的事情若办下来,他们是得了安稳,其后要额外花国库多少银钱,他们是管都不管!一个个还要拿家国社稷当幌子,说得冠冕堂皇……”
拍桌的声音在肃静的内殿中更显空旷沉重。皇帝被这些题本弄得大动肝火,就连头疾也更重了几分。
“这几年边关战事吃紧,为着这军需,百姓的赋税已经加了不少。再加上天灾**,朕生怕民怨不止。
能削减裁撤的已都裁撤了,朝中想尽法子节俭这几年,才勉强支撑至今。他们以为朕容易,能横生出银钱来给他们这般挥霍!”
“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呐。”
张首辅劝慰了皇帝一阵后,见皇帝的愠色逐渐敛去,才谨慎开口道:
“江湖上的武人毕竟筋骨非凡,上能飞檐走壁,下能大隐于市,杀人又如此狠辣凌厉,官员百姓们因此胆寒也是常理……”
“这几年内忧外患,江湖上出的事已经不止一两件了。朕心里不畅快,这才叫张爱卿前来,帮朕一同拿拿主意。张爱卿如何看?”
张首辅在官场摸爬滚打了数十年,在圣上面前早混成了人精。皇帝虽然是在问他的主意,但话一出口,张首辅便揣度尽了皇帝的脾性,几乎是试探迎合地答道:
“臣以为,非常之时,还是要行非常之法。眼下国本虽稳,但时局四处动荡,多方势力蠢蠢欲动,若是一味宽厚,只怕非但不能安民,反倒纵容地方成患……”
皇帝应允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道:“那具体应如何?”
“若是大增人马守卫京师,还增添监管的官员,到底大费周章。不若把旧有的稽察机构重新整顿一番,加强对江湖与地方的监管,还能事半功倍些。”
“那些督查的机构若真要仔细整顿,里头的人员增设,处理起来可不是小事。其中的分寸取舍……”
皇帝提及此处,亦觉事多烦躁,就连咳嗽也新添了不少。皇帝一面顺气,一面感慨道:
“若是以朕的脾性,只怕整顿时难免觉得那些机构和官员设来累赘,难得想要的成效。朕思来想去,还是应该选个稳妥的孩儿来替朕督办此事,张爱卿觉得选谁去办合适?”
整顿朝中稽察机构这般大的事,除了圣上并无官员能办。皇帝说到此处,张首辅也猜到皇帝如今身体抱恙,心力憔悴下把事务下交皇子督办,分明是想为将来未雨绸缪。
可他侍君多年,对天子那点家事早有耳闻,岂敢轻易开口举荐?
张宏邈不敢直言定论,只能谦逊道地同皇帝打起了马虎眼的阵仗,同皇帝一一分析起了当下可交托的皇子。
他说得圆滑,把其中利害揉碎讲细后,皇帝听见别的皇子只连连摇头。
该说的都已说完了,张首辅终是把话放心地绕回了本来的目的上:
“思来想去,那也只剩太子殿下了。太子殿下监国多年,这点事应当拿得了轻重。”
“果然是他啊。张爱卿,你真是越老越爱和朕拐弯抹角。”
“若是寻常小事,交于其他殿下历练,圣上也可更放心些。
但兹事体大,交于太子之外的皇子殿下,若是届时起了风波,只怕要让其余的皇子殿下成为众矢之的,反不能在朝中树立人心了。”
张首辅这话正中了皇帝的下怀。、
他知晓皇帝与太子关系微妙,皇帝为找其余皇子制衡太子的心思已经动了许久。只可惜之前的端王无用,其余皇子又暂选不出合适的。
这样大的事,握在手中权势虽大,可一旦出了差错,便有惊涛骇浪。处理对了未必有赏,走错一步便是众矢之的。
张首辅明白这个众矢之的的位置,皇帝心中已经有了合适之人。
若是让东宫钻了这空子,想来更能方便为其余皇子铺路。而皇帝忌惮太子身后的万氏和赵氏,已然许多年了。
“好吧,永元这孩子替朕做事多年,这点小事他身为储君若不能为朕分忧,还能有谁。还是他做事稳妥啊……”
皇帝舒顺了一口气,那张阴云遍布的脸都明朗了些许。他了了心事,张首辅自然也跟着松下口气来。
张首辅口中的那口气还未舒下时,皇帝的声音则又飘进耳内,平静的话语隐含着千斤的分量:
“张爱卿,永元这孩子替朕做事这样久了,为何还是不像朕呢?既不像朕,又能像谁啊……”
张首辅听了这话猛然一惊。这话实在严重,但皇帝既发了问,他自然也不能犹豫迟疑太久:
“依老臣看,此为天意,这是大梁之幸啊。”
“哦?此话怎讲?”
“陛下饱读诗书,岂不知典籍内凡是一国的明君,行事决断必是因时制宜,各有千秋。
前君若严了,后君必然要宽些,这样才能刚柔并济,以保社稷长久。若是不能审时夺度,一昧枯受旧制,怎能不生隐乱?”
“陛下正因通晓此理,才颁下许多新法,让朝内外焕然一新,国本才能在此时局中依旧安稳。依老臣看,太子殿下在这一处,倒和陛下是一脉相承,都是一家啊。”
皇帝听出了他这番话中的恭维之意,被他说顺心意的同时不由笑着指他:“张爱卿,你为人真是越老越圆滑了。”
张宏邈心中的那点隐忧终是在皇帝的笑声中消散了。他舒气时只觉头顶巨石落地,今日的一切依旧平稳过去了,他已度过了不知多少这样的一天。
同巨兽打交道让人心力交瘁,但万幸的是巨兽虽庞大骇人,眼角却总有不能察觉之处。他的主意已经在其中悄然送出去了,并未被起疑,他一向侥幸。
张宏邈离开前仍是忍不住最后望了一眼皇帝所在的乾清宫。此时是他梁元吉处在那巨兽心脏的位置里,若干年后又会是谁?
千秋万代会有新的人急着想挤进那个位置,他只叹,他兴许是等不到他安然在那位置上辞世的那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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