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济很快就被手下扛至厢房内安顿下来。他手下人得了他的示意,替沈婳伊雇好了回梅香坊的马车,没一会儿就把沈婳伊送回了梅香坊内。
明照坊内的梅香坊是乐坊司在京城的总部,待沈婳伊回到梅香坊时,坊内早就乱成了一锅烫粥,所有的姑娘都在其中急得坐立难安。
她们把沈婳伊接进了她的卧房后,一面安顿她的同时,一面赶忙派人去通知正在外找寻她的赤红霄。
沈婳伊的意识一直昏沉着,整个身子都在发烫,被烫得思绪全无。
姑娘们顺带也替她寻了大夫,但赤红霄到的比大夫要快。
沈婳伊瞧见她来,只觉得眼下这般难受尴尬的局面终于能结束了。她一时也顾不上继续等大夫,只是对赤红霄艰难地说了一句:
“红霄,帮我……”
之后所有的事情她都无需费心在意了,她已经强撑到了极限。
她感觉到赤红霄的身子不停在触碰她,但这其中却并没有欢愉。意识模糊间,她身体的知觉仿佛也跟着麻木了。
原来喝下这酒能让人变得跟偶人一般,意识混沌下就连痛感都迟钝了,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在意。
直到身体的不适与燥热终于消退后,沈婳伊宛若大病一场,挨在赤红霄怀中一时无话。
赤红霄虽然还未得知这其中缘由,但看见她这副模样也猜出了大半。
这场房事并没有情趣可言,云收雨住后两人的心里都像被砸出了个大洞,全是欲念消退后空洞麻木的怅然之感。
“夫人,你身子好点没?”
她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不好,哪儿都不好。”
沈婳伊蜷缩着身子,低下头没再看她:“但我没事,红霄……”
她说下这话只是为了让她安心,赤红霄从她略带哭腔的回话中感受出了她的难过。她刚想说出点话安慰她时,沈婳伊开口得比她还快:
“红霄,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她感觉她的身子都在颤抖,哪怕她已无法自控地开始抽泣了,但她话中的决意仍不容置喙。
“不要让任何人进来看我,听见什么声音你都不要进来,除非我喊你……”
沈婳伊哭着交代道:“让我一个人待会儿,你先出去吧,红霄……”
她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在哀求她。赤红霄心中动容,但又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拂她的意愿,只能静默地退出了房去。
直到关门的声音传入耳内,沈婳伊才开了心底的闸门,一个人缩在被中放声大哭了起来。
她哭得十分放肆,哭的声音也不曾收敛。她大声哭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哭,而是在嚎叫。
她心里的那些情绪,那些想要疯狂宣泄出来的情绪,并不是简单的哭泣就能止住的。
她突然很想嚎,像个野兽一样嚎,像个人一样嚎。一点点优雅和体面都不想顾及,都不想在意……
她嚎叫的时候泪水不断夺眶而出,她意识到这泪水并不是出于恐惧和难过,而是出于愤怒、出于愤懑、出于无力……
那些她近日听到的词句,烙铁一般烙在了她的心上,留下了印记,怎么抹也抹不去。每次都要看见,时不时就要想起,原来它们一直在那儿,从没有在她的生命中消失过。
物件……玩意儿……雏儿一样……风骚……下贱……讨人喜欢……勾人欲念……这些词句累加在一处,原来都幻化成了一个意思:
沈婳伊生来有罪。
她生得不对,因为她生来就没对过,所以她存在在那儿,所遭受的一切都是自找的。
她所遭受的觊觎和污蔑是自找的,生成那样就是会招致这些的。理所当然,世俗常理。
就算她心里愤怒地排斥过,坚定地拒绝过,但又如何?别人的心里依旧是这么想的。
说下这些词句的人,不论是端王也好、顾念莞也好庄兴安也好,就算她有能耐清算掉所有对她说出这些词句的人,但这些人消失了,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他们。
他们出于权势、出于疯狂,出于心无廉耻,会当着她的面说下这些话。那还有无数没开口的人呢?
他们心里依旧会这样龌龊卑鄙地盘算她审视她。他们只是被伦理道德牵着,被科条律法压着才选择了收敛,一旦有了机会,一样要说出来。
就算她再怎么扯着嗓子怒斥他们,怒斥他们对她的污蔑与觊觎,也依旧拦不住他们的脏念。
谁都可以这么想,谁都可以觉得沈婳伊是玩物,是物件,她所招致的所有恶事,是她生来没长对,皆是自找的……
虽是自找的,但说你好货是在夸你,劣货叫人不堪入目,夸你好货时你应当因此感恩戴德、沾沾自喜、自鸣得意。
只是你不能太过于得意,毕竟这世间的好货生得太好本是有罪的,会勾人欲念,引来祸事,招致罪孽,你要记得你有罪……
觉得痛苦吗?既然痛苦,你就不知收敛一点吗,藏好自己,洁身自好,从不抛头露面,从不让人瞧见。
这样他们就不知道这世上原来还有一个沈婳伊,自然也不会用脏念想你,不会污蔑觊觎你……
原来还是不存在才最好最安心些……这样就不会承受痛苦了,再也不会憋闷了,还是不存在好一些……
沈婳伊想至这里,几乎要再次窒息起来,就连喊都喊不出来了。肆意的吼叫也不能消弭这巨大的无力与绝望感,抹除掉她心里被烫下的这些烙印。
那些说起来轻飘飘的词句,原来它们背后所藏着的巨兽那般庞大,那般无孔不入,喊了也不能消失。
它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地就能把她按进好货、按进玩意儿的条框里,还要对她说这是抬举,这是难得。
挣扎着要跑也无济于事,死不承认也无济于事。你生来就在条框中,跑到哪里都是他们眼中的玩意,除非不在世上活着,除非永远没活过……
她在这其中不过是渺小尘埃,又怎么可能管住世间所有人,消除所有不公不平的一切……
在外候着的赤红霄听见房里不断传来沈婳伊痛苦的嘶吼与哭喊声,只觉得心急如焚。她非常想破门而入,但却不知应当怎么进去。
她的动静闹得太大,嘶吼的声音也太大,乐坊内的姑娘见到如此反常事,早就堆在了门口。
赤红霄拦着没让她们进去,也没让她们议论得过于大声。
她的心里急切得不行,但她下意识还是照着她的话做了。她自己都不知自己为何会选择照做,明明她的眼眶也早就湿润了。
“这不行啊,这不行啊……”碧纹拨开人群,一脸担忧地挤在了前头。
“你有什么法子,这可怎么进去?”赤红霄茫然地看着她。
“我也不知道,但这样下去不行啊,死马当活马医好了,小姐!”
碧纹突如其来的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碧纹不管不顾地拍打起了沈婳伊的房门,一时错愕的赤红霄甚至都没来得及制止她,碧纹就已经继续叫喊起来了:
“小姐!你昨天商帮里的账还没算完呢!你要开的船运生意,你什么时候起来安排船只啊!七夕节的货单你也还没对完呢!你再不起来,要让我等都喝西北风去了!”
“你真是的,你在这个节骨眼提这些事干嘛!这些事儿眼下哪有那么重要。”赤红霄气急败坏地制止住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碧纹。
碧纹依旧扯着嗓子喊着:“怎么就不重要了,这对我们来说不是大事吗?非得是家国天下的大事才足够大?
我们的事就不是大事了?这些事情没搞定,别说家国天下了,大事来之前我们就都得饿死了……”
房间里的哭喊声果然停止了,余下一阵诡异的沉默。众人正在房门外云里雾里的时候,房门内突然传来了急切的叫喊声:
“妻君!妻君!”
赤红霄听她唤她,二话没说地就冲进了沈婳伊房里。她急匆匆地推开房门后,就听见沈婳伊在被窝中带着哭腔说了句:
“我饿了,我好饿……”
“快快快……快去备点吃的……”赤红霄扭头驱散了围在门口的众人。
民以食为天,能有心思记挂自己的肚子还饿着,那大抵是过去了。众人见她有了吃饭的心思,纷纷都安下了心来。
赤红霄关上房门,赶到沈婳伊床前时。沈婳伊依旧在哭着,但再没有撕心裂肺地叫喊了。
“妻君,我好累……”
叫喊得累,挣扎得累,怎么活着似乎都很累。
“累的话就不要想那么多了。”
赤红霄见她似乎是放下了,把她搂进怀中挨在她耳畔安慰道:“休息一下吧,我们都在呢。”
沈婳伊听见这话,一时只哭得更狠了,过了好久才缓过了劲儿:
“不要走嘛,妻君……”
赤红霄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放下了,往日里那个她所认识的沈婳伊似乎又回来了。
那个遇上一点事就会哭鼻子的沈婳伊,那个一害怕就会抱着她让她不要走的沈婳伊,那个喜欢耍小机灵索要亲近与疼爱的沈婳伊,在她眼前不停颤抖的沈婳伊。
“没事了,有我在呢。”
而她似乎得从她的颤抖中才能得到一种平稳,才能得到一种不怕被人舍弃丢下的平稳。
“我不喜欢喝那个酒,喝下后就感觉自己不是自己了,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我好难受……身上难受,心里也难受……”
“我也感觉你喝了以后就不是你自己了,我刚刚就仿佛在碰一个陌生人一样,沈婳伊被我碰的时候不会是这个反应,她会捂着脸不想让我看到她害羞,她会假装生气说大话想要折腾我……”
“所以刚刚那个人到底是谁呀,一点都不是沈婳伊……”
“妻君,你这样临时被我喊过来不要紧吧,你手上还有事吗?”她虽是在问她,但话音里却仿佛都是祈求。
她以怀抱的力度告诉了她答案,沈婳伊感觉到了她的在意,擦干眼泪后轻轻说了一句:
“你陪我一起吃东西看账本嘛,我还有好多事情没做。每一件事情都很重要,每一件都比一个人难过挣扎重要。我想要你在我身边……
剩下的那些复杂事,我眼下再也不想了,我只努力做自己能做到的事,能做一些就是一些,总好过什么都没做……”
“好的。夫人,七夕过完后就同我去镖局吧,我护着你,你别再一个人守卫都不带就上街了,哪怕这里是京城也不能掉以轻心。”
赤红霄一脸认真地亲吻着她的脸颊,神色之间全是正经:“你可不能再吓我了,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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