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喜笑颜开地把沈婳伊领回了房。
她之前入宫时住的都是太子妃住所附近的偏房,许多次了都未曾更换。这次她一入房内,就见房内所有的布置都变了个样。
沈婳伊还未开口,太子妃便先启口笑道:
“小妹这次来得匆忙,但好在本宫之前就把房间打点好了,只希望你住得习惯。”
“多谢长姐费心,小妹如以往那般住下便是了。长姐怀着龙嗣,眼下还是应当多注意歇息才是。”
太子妃如今已有五个月多的身孕,小腹早已显怀了。沈婳伊不想她怀胎辛苦之余还得操劳这些琐事,再加之自己方才同太子周旋时耗了不少心神。
她眼下身心疲累,正想推说自己身体不适时,太子妃却先遣散了宫人,拉着她往榻上坐,摆明是有私密话想同她谈。
“小妹啊,本宫猜得果然不假,殿下对你终究还是有意的。”
“长姐,方才在书房内其实什么都没发生,是殿下此回有密事要同我谈,因而才寻借口遣散了宫人。”
她本意想的是解释,但太子妃却从中听出了旁意,反而流露出了劝慰人的神情:
“小妹,本宫与殿下夫妻一场,有些事是不会看差的。虽然方才是在谈事,但本宫知道殿下心中在意你,哪怕你曾为人妇也依旧中意,此事是不会改的。”
沈婳伊听见这话只感觉周身疲惫:“长姐,小妹今日有点乏了,可否容小妹暂作休息,之后再同长姐谈心。”
她无意同太子妃继续攀谈,放下这话后也无心再记挂礼数,当着她的面便脱了鞋躺在榻上。太子妃浑然不觉她刻意显露出的倦容与推拒,只对着她好声好气地说道:
“小妹切莫因方才那些事记挂在心上,殿下心里也并非只有家国大事的。”
沈婳伊只是苦笑。
“自你上回出宫后,殿下仍旧记挂着你呢。实话同你说了吧,以往殿下每次心烦时,就总是会往青盈阁里去,本宫都已经习惯了。但这段时日来,殿下几乎就再没去过青盈阁了。他一直都待在书房内……”
“本宫本以为是他时近日事多,但仔细一瞧,才发觉他闲暇时手上拿着的,一直都是那本话本子。那话本子是小妹留下的吧。”
“不是我的,是我身边的侍女的。”
“都是你侍女了,又怎会不跟你一条心呢。”她看见太子妃居然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你就只留下这点东西给殿下,他自然只能对着它看。”
沈婳伊几乎是暗讽着道:
“他是想从中找到那些一笔带过的蛛丝马迹吧。”
“不论如何,反正殿下特地交代本宫,说既然沈坊主喜欢,就空间屋子出来,特地打点成和话本子里一样的好了。”
沈婳伊听了这话,只差没从榻上蹦起来:“所以说这间房,是按照那话本子里的陈述打点的?”
“是呀,殿下下了这个授意,本宫又岂能不照做呢?
只是殿下觉得写那话本的人像是没去过富贵乡的,写的一些东西铺张奢靡之余总有谬误,凑在一处也不甚美观。殿下便在此之上更改了些许,小妹看看可还喜欢?”
“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长姐,是小妹御下无方,那话本子真不是小妹的……”
“小妹切莫同本宫再推诿了,本宫又不是那种容不下人的妒妇。小妹,殿下是个长情的人,除了四年前那位青盈阁里的林才人以外,本宫就再没见他对谁这般花过心思。
女娘这一生能得几份这样的深情呢,就算你不慕天家富贵,好歹也要在乎真情吧……”
沈婳伊没理会她的话,只是直勾勾问她:“长姐,你心里真从未在意过吗?”
“本宫在意什么?”
沈婳伊苦笑地转过了身子,心里也明白太子妃会给她怎样的回答。
板上定钉指派下来的婚事,新婚头夜才得初见的夫君,比起憧憬那所谓的风花月雪与儿女情长,她更在乎的摆明是那个贤良的名声。
再细往下一想,太子妃的一切早都有迹可循。期盼无望的夫君的情爱,多年无所出的憋闷,如若她连这点子贤良的名声都不能留住,又该以何自处。
想来她都习惯了,只有她还在为她感慨唏嘘。可就是唏嘘,想来也轮不上她。沈婳伊只得苦笑地赞下一句:
“长姐真是位贤妻,一心一意都在替殿下考虑,就好像是殿下的分身似的,要替他来说他自己讲不出的话……”
“不然还能如何呢,小妹啊。”太子妃听到这儿也叹下口气。
“反正你也说了乐坊司前途未明,既是没这指望,嫁进东宫来也未尝不是个好的出路。你我姐妹二人定也会比旁人亲近。”
沈婳伊扭过头直问她:“可长姐是看在殿下的份上才愿同小妹亲近的,不是吗……”
“小妹,殿下是个好男子。自四年前青盈阁的林才人过世后,他几乎就再没怎么碰过后苑的妃嫔了。就是有了心烦事,他也只往青盈阁去。
本宫真是头回见殿下对女子这般动过情,四年前就算是对林才人,他也未曾这样在意过。你别看他虽然面上不说,但一举一动、眉目之间,本宫都知道……”
“别说了,长姐,别说了……”
沈婳伊只觉得要被她这一句句的劝慰催逼到无处可躲,无处藏身。她几乎是出于自保地哀求了起来,整个身子也因抽泣而颤抖着。
“小妹不在乎这些,也不记挂这些……长姐去寻个愿意待在东宫内的女子吧,这样的女子想来也很多不是吗……”
“多又如何,殿下又不中意她们。你与那些仰慕天家富贵的女娘不一样,你身上有特别之处,所以殿下才喜欢你……”
“有什么特别之处,哪儿有什么不一样,这天底下的女子横来竖去不都是一样的……”沈婳伊见她仍不罢休,音调里都忍不住夹杂了哭腔。
“就算不是小妹,换作是她人也是一样,是殿下自己想要寻宫妇之外的女子,想听些平常不曾听到的话,因此才有了这番心思。
长姐说小妹特别,四年前你也这般对那位林才人说过吗?她是不是也觉得自己特别。可是再特别又如何?
多年之后,总还会有新的女人。她们每一个都可以很特别,只取决于殿下想要几个所谓特别的女子。”
“小妹从不觉得自己有何特别,小妹同其她万千女子都是一样的。哭便是哭,喜就是喜,会为同样的事情哭、为同样的事情笑,别无二致……”
太子妃听她表露了这般多,字字句句都只有不愿的意思。她略微蹙了蹙眉头,揣测着问道:
“你是不是私下里有别的心上人了,才故而推拒。你同那个男子已定终身了不成?”
“也可以这样说。”
太子妃不悦地追问道:“那男子是谁?”
“是谁不要紧,小妹的心意才最要紧。”沈婳伊止住哭泣,冷声着回复;
“长姐若能真如面上所说,愿顾及那一点姐妹情谊,就不要再对小妹说这无用话了。长姐如今身怀龙嗣,眼下多顾自己才最重要,不是吗?”
太子妃见自己都苦口婆心说到要口干舌燥了,沈婳伊依旧还是那般油盐不进。她反感着她那一副仿佛受人欺侮了的委屈样,衬得自己就跟个存心做坏事的恶人一般。
她如今怀着身孕,月份大了还打点一切本就不易。而她居然一点也不体量她的苦楚,还对她这番苦口婆心的游说无动于衷。
反正横来竖去也不是她纳嫔妃,她也受够了。
“既然你铁定了心不愿入宫,本宫也不做这白费口舌的事了。这世间有的是女子争着抢着要进来,本宫去劝哪个,都比劝你这么个身在乐坊的二嫁妇好。”
“你明天到了时辰后,就自己出宫去吧。本宫也不好做这强人所难之事。”
太子妃放下这段话,起身带着宫人离去了。房内最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人气一走,屋内的精心布置过的匠气就扑了上来。每一样都仔细打点,每一样都是话本中女娘所憧憬的富贵乡。
桩桩件件编成网,造了场梦。沈婳伊处在梦中,只觉得周身冰凉。
她兀自哭了好半晌,才意识到凉的不是枕榻,而是自己的泪。她的脸枕在这片冰凉上,就像是枕在已被打湿、从云端坠落下来的幻梦上。
美梦湿透了,坠了地,全是冷的。可哪怕已现了型,却仍有人要强把她塞进来,徒劳地给她编造美梦能带她凌空的谎话,何需如此呢。
她喊了拒绝,撕下假梦的同时,却仿佛连这其间的客套都一并扯下了,徒劳地给人留了一句“不识好歹”的话柄。
是她撕得过于彻底,同太子的就罢了,连同太子妃的那点姐妹客套也扯无了。
原都是假的,因而一扯便牵皮带肉,都是一处的。哪怕她知道,但她发觉自己的心里,仍旧是伤心。
“长姐,上次你说你喜欢街边的仕女泥人,小妹这回带了一整套来,你喜不喜欢……”
“小妹对本宫的喜好一向记得清晰,要是你能一起留下来就好了……”
一切没有一件是真,她又何苦往里头掏出了真。
沈婳伊忽然很想骂自己天真,但却骂不了自己,也不忍这般怪自己,就当是心疼自己哭出的泪怎样都不能止住,难过自己这番委曲求全只不过是旁人眼中的胡闹。
她胡闹地撕毁了一切,未曾识得好歹。不扯是裹了糖衣的苦,扯了是打破一切的悲。无一样可喜,万般皆为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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