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说闲话了,沈坊主。昨日太子在书房内想来是有私密事要嘱咐你吧……”
“是,殿下说让我私下去查万乾青将军在与谁往来。”
沈婳伊如实说出了昨日书房内发生的头尾后,禁不住疑惑着:
“万乾青将军近几年都守在卫所,与太子应当没什么交集才是。我只知他今年万寿节也入宫贺寿过,只是我不在宫内,并不知他们二人之间发生了何事。”
陆怀秋听后只不急不缓地交代道:
“引君主生疑可不是小事。沈坊主,你如实去查便是,有没有成果不重要。
反正该发生的事情迟早都是会来的,就算花上再多心力挽留,也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魏师妹为此已经做得够多了……”
朱司衣亦跟在其中感慨着:
“圣上嫌朝中稽察势力冗杂已不是一两天了,许多事情并非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左右的。想来魏师妹临终前早知此意,因而才把乐坊司交给了沈娘子。”
朱司衣说到此处,正经的神色中忽又夹杂了几分不被理解的怨怪:
“只是沈娘子,你对旁人再有忌惮,也不应忌惮我们呀。你既早有这般为乐坊司谋求后路的心思,又何须瞒着我们呢?总不该是怕怀秋责骂你吧。”
沈婳伊被她一下子说中了心事,也不知当如何回话。
她之前与她们并不算特别相识,所有的精力几乎都用在同太子和太子妃处好关系,为乐坊司谋生路一事上。
她只想着陆怀秋与朱怀春为乐坊司在宫里耗了近半生,她们光复乐坊司的意愿应该比谁都强烈。
如若她对她们表露自己并无意久留京城,只想带着乐坊司的乐籍姐妹归隐江湖,她们可能是最无法接受的人。
她怕她们到时埋怨她,更不想面对陆怀秋的质问,因而才一直不曾花心思亲近了解过她们,只想着能避则避。
结果她花尽心思去应对的人,有了一点不顺便抛下了她。而她一直未去理睬的人,反倒对她存有真情。
这一切的是非蜿蜒错绕、难以预估,老天似乎就在爱此处埋下柳暗花明,来告诫世人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俗理。
朱司衣见自己仿佛说中了,叹息地解释着:
“沈娘子,我与怀秋的岁数已经不小了,按本朝律例,我们再过几年就到了该出宫的岁数了。我们在时,你还可寻我们,往宫里再埋些乐坊司的眼线。等我们走后,一切可就难了。”
陆怀秋打断她道:“魏师妹当年就无意再往宫中送人,沈坊主又如何会送。”
“我们当初深受师父收养之恩,为此已经耗了半生,够了……够了……若是无意,也没必要送进来。省得多送一个,我就要多操心一个。”
陆怀秋叹息着入了座,脸上皆是落寞色。沈婳伊猜到,逐步为乐坊司谋得退路抽身,是她们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盘算。
尽管谁也没有明说,但魏如莹舍不得再送女子进宫耗费年华,陆怀秋也不忍再见到云央的惨剧。谁都没说,但谁都知晓。
她这个一向会琢磨他人心思的人,为何在此事上,反而还蠢钝了。沈婳伊自嘲地笑了起来。
“不论后果如何,就算我在太子那儿什么都换不到,我大不了就用银钱赎、用假死为由来脱,反正法子总会比困难多……”
“愿你我都心想事成吧。沈娘子,此回我送你出宫去。”
“多谢朱司衣。”
所有的旧事与血泪就这样轻轻落幕、平静地结束了。
直到沈婳伊的身影消失在她们眼前时,朱怀春反觉得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系在了她身上,由她一并带出宫去了。
也许那是她对于广阔天地的向往,对已逝青春的追忆。朱怀春从这份动容中回过神来时,才留意到陆怀秋的目光始终未曾移开。
她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就仿佛沈婳伊会顺着那个方向跳脱于俗世。世间万物,皆不能再囿困她。
“怀秋,这下你可安心了吧。我早说了,沈娘子不是云央,太子也不是靖王,三十年的旧事不会再上演了。”
“我知道,我只庆幸,如今不是三十年前了。”
她看见陆怀秋的唇边挂着释然的笑意,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外头,似乎要跃过宫墙直到更辽远的天地去。
“现在我还能找到原委、能有事来劝住太子殿下。三十年前,我是眼睁睁看着,靖王殿下在我眼前把云央牵走的。”
“我至今都还记得他当时的笑意,他笑得就好像是无意中发现了宫苑里最美的花一样。我的心里一直在喊,撕心裂肺地喊,求他不要动、求他不要碰……”
“云央对他而言不过是朵少见的花,可云央对我而言,是我此生所有的念想,所有的执着。
他就这样把我的一切牵走了,而我,就连一句不愿都喊不出来,也不知道……到底用什么法子可以让他收手……”
“云央头回留在东宫时,我的一切都仿佛碎裂了,全被抽走了。
我不是在难过丢不丢清白这种事,我只是难过,在云央独自面对痛苦与无助的时候,我没有办法陪在她身边,哪怕只是在旁看着的资格……都不曾有……”
朱怀春听见陆怀秋的话音中再次夹带了悲啼,赶忙劝慰道:
“怀秋,都过去了,早都过去了。云央临终前也没介意这些,至于那个孩子,就算你当年没有害死他,圣上也会对靖王之后斩草除根,不会留活口的……”
“云央是不得不让自己不介意,她别无选择……”陆怀秋揩去脸上泪迹。
“她不介意,但我会帮她记着。我会替她把所有仇恨记住,等将来到了地府时,再同靖王清算……”
“活着的时候他是靖王,入地府后,谁还管他是谁,我们都是一样的……”
“那你更得让自己好好活着,活到寿终正寝那天。”朱怀春莞尔一笑。
“人这辈子活在世上,比起建功立业,倒更像是来体验俗世的。活得越久,体会得才越多。
你要替云央多活一会儿,活到我们出宫后,把这世上的万千事都领悟一遍过去。这样去了地府时,才有足够的话对云央说,有足够多的好事跟她说。”
“她一定想听你多同她讲,你在俗世里经历的万千好事……”
陆怀秋破涕为笑:“可怀春,三十年了,我已经忘记云央的长相了。
忘到见到沈娘子时,都觉得云央当年可能也是这般模样吧。我忘记了她,而她估计也认不出年华老去的我了吧……”
“认得出,认得出,总有法子能认出来的。到时还要入地府去清算一番靖王呢,总能找出来的。”
陆怀秋无奈地苦笑道:“我们竟痴信起这鬼神地府之言了……”
“不然呢怀秋,这俗世实在过于苦了……”朱怀春只能这番劝慰着。
惩恶扬善的神灵,转世相见的因果。年少轻狂时,人总不尽信这些无由的传说,总信天命在我手,凡事皆可由己定。
但这世上终有太多遗憾,太多力不从心,身不由己了。若无寄托,又何以自处。也许她是不相信的,但对于陆怀秋而言,信这些或许总比不信,要来得好过些。
至少她还陪着她,平静地过了数十年的时光。
“你我虽不是夫妻爱侣,但这世间的深情与相伴,也不止终成眷属这一种。”
“云央是我所爱,你是我的姐妹。”
陆怀秋眉眼含笑,深情且感慨地注视着她:
“你我之间的姐妹之情,丝毫不比我与云央之间的情爱逊色半分。世间少有得偿所愿事,能安然老去,也是一种圆满。”
“我劝你还是早些备好应对之策,省得下次沈娘子再来时,你又是这般急匆匆的,万一真赶不上可怎么办。”
朱怀春笑着结束了此番的谈话。
数十载的时光似乎宛若一瞬,一触便能摸尽。
数十年前,她们年少懵懂,数十年后,已入暮年。不过是由小女儿的话变为了两位长者的闲谈,但不论是何种,都还是友人姐妹。
万事皆换,仍有不变。人生至幸之事,是有情不改。
——
沈婳伊此回出宫后,赤红霄倒显得很不开心的样子。见到她回来,她面上没有好颜色,只先沉着脸说了一句:
“你这回入宫没有叫上我!”
“因为是一点小事呀,我处理完就很快回来了呀。”
“什么叫一点小事!那太子是正经人吗。他对你盘算了这么久,一看见你,他能忍住不动手?”
“忍不住也得忍,这回我有陆尚宫罩着呢,太子就算是看在陆尚宫的份上,也不好轻易动我的。”
赤红霄一脸迷惑:“陆尚宫?你们的关系何时变得这么好了,她会主动来护着你?”
“当然会了,此事说来话长,要不慢慢同你讲?”
“我不管,你这回入宫没叫上我。弄得我担心受怕的,你就算慢慢给我讲故事也没用!”
“我没叫上你,那是因为你去了也帮不上忙呀,何况你平常就事多。总这样叨扰你的话……”
“我就算帮不上忙,但至少在旁边陪着你总能办到吧,你怎么可以不叫上我,一个人就羊入虎口去了!”
赤红霄此回黑透了脸,沈婳伊劝了她半天都没能让她的脸色转晴。她这回是真真切切地生了闷气,任她说什么好话都劝不住了……
靖王这个存在旧事中已死的人物并不会有直接的描写,但他曾是往日风暴的中心之一。
他死之后,所有记得他的人总会以自己的立场与所求回忆他。
他在簇拥者的眼中,是年轻有为但却死于非命的贤王。贤王冤死,正义之士都该为他申冤,换得清明。
他是他们的贤王,但对于陆怀秋和云央呢?
想起历史上丰功伟绩的男性论起男女关系来少有完美,一提及于此,总有他们的簇拥者说什么时代不同、对真实的历史人物不该苛责、当年就是如此,为他们的行为寻合理的理由。
真实的人物当然无法以一句简单的好坏来定论,标签化的定义是思维上的懒惰,是理解力的匮乏与浅显。
靖王这个活在过去的人物我不会定言好坏,他在某些人眼中可以是贤王,在朱怀春她们的眼中也是个混账。
我承认他们做得好的光伟之处,但也永不会忘记与忽略他们的阴暗。
为人的阴暗面辩解,企图合理阴暗行径的,在我的眼中不外乎两类人,一是为自己的阴险找庇佑与同类的小人,二是仰慕强权的伥鬼。
还有游离于此二者的第三类人,也是数量最多的一群人,那就是闻听了两句便顺嘴赏评的好事路人。
他们无心知晓真相,但却足够爱寻谈资,放嘴里咂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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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7章 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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