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赤红霄在房中走神发呆的时候,脑子里就总是忍不住想起张三浩。
她的直觉告诉她张三浩这些年一定历经了不少事,他带着她的仇家找上门来,说赵万熠的债该由她来背,她跟他是一样的……
可他们一样在哪儿?
哪怕这话大概只是陆怀刃为了复仇所说的套话,但赤红霄却发觉自己仍是不由自主地在琢磨,琢磨他这话是发自真心说的,还是出自假意。
由着张三浩的出现,赤红霄回想起了自己当年女扮男装的日子。
当年她过得也许算不上有多风光,毕竟那是她生平头一回出于自己的主意外出闯荡。
她起初外出闯荡、不明事理时,说是出于自己的主意,但心里却始终是空茫茫的。除了对于沈婳伊的感情是自己的,余下的一切她都不知该怎么应对。
而她当年最熟悉且最了解的厉害人物只有赵万熠一个。她在他身后当了多年的影子,间接成了他的学生。
以至于在得到可施展成果的时机后,当时她应对外物的所有方式,潜移默化都只能去仿着赵万熠。
江湖内她是他们武艺高强、处事有方的陈大哥,江湖外她是初出茅庐、不通世故的草莽镖师,她就连做个厉害夫君都笨手笨脚,难拿分寸。
当年的她外出闯荡时都如此,更别说以往在青刀门内毫无自我的日子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陆怀刃才临死了都还要说一句她和赵万熠是一样的,要她还他的债……
可如今不一样了。过往的日子恍若隔世,她不会再像当初一般只会单纯模仿他了。她用自己的侠义心肠在身边围了那么多人,她和他不一样,肯定不一样。
她本来都要忘记张三浩了,当年那个毫无自我的自己也记得模糊了,赵万熠更是被她甩在了脑后。哪里像?
她是女人,长着女人的模样,再如何也不可能顶着赵万熠那张男人脸。
就这么点浅薄易懂的道理,赤红霄居然迷迷糊糊愣神了两天才琢磨过味儿来,最终豁然开朗。
肯定是因为之前夫人出了大事,她费了太多心神,才导致她的脑子变钝了,耗费了这些时日。
赤红霄释然一笑,下意识地拿起了桌上的铜镜,仔细端详起自己的脸。
那镜面清晰光亮,可落在眼中总觉得像隔了层雾似的,什么都看见了,可却什么也没看出来,更不知能看出些什么。
赤红霄正对着镜子默然不语时,恰好撞见沈婳伊拎着食盒进来。她来的时候是笑着的,一来就对她说自己做了许多她爱吃的菜。
她表现得就跟要来致歉讨好一样,肯定是记挂着之前隐瞒她的事。
赤红霄想到此处,自己也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筋,莫名其妙就想对她这服软的道歉样儿刺上一记。她知道她不爱提赵万熠,此刻却愣是想提。
“夫人,你觉得我如今还像赵万熠吗。”
沈婳伊望了望她手中的镜子,无奈地回答道:
“红霄,可我已经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了,我回答不了你。”
“你记不清了?”
赤红霄刹那间只觉得不可思议。沈婳伊不以为意地道:
“是呀,难道你记得清吗?但你连他的画像都没存着,平常也不会主动去想,这些年过去了,你还会记得吗?”
沈婳伊说到此处,赤红霄才忽然意识到,赵万熠现如今于沈婳伊而言,已经不再单纯算个人了。
他变作了一种象征和符号,象征着过去,象征着她过往受制于人的困境,象征着她之前混沌未知的窘况。
而这符号具体是何模样?时隔太久,她也浑然不知,现在就算是想比对区分,也不知如何寻了。
赤红霄几乎是想叹气:“前几日我碰见有人来寻仇时,那人还一口一个我与赵万熠一模一样。我都已经记不清的事情,不知他是怎么记着的。”
“妻君你何必计较旁人随口说的话呢,反正我现在只会记着你的样子。”
沈婳伊放下食盒走过来拥抱她。赤红霄陷于自己模糊不清的心事中,怔然且迷茫地问道:
“婳伊,你连他都能忘,那之后会不会也像忘记他一样忘记我?”
“你怎问起这样无由的话,我天天都见你,怎会记不得的。就算是之后看不见了,我也会弄个画像出来瞧你,把你记明白了。”
赤红霄自己也不知自己想弄清楚什么,以及想在沈婳伊身上寻得什么,所以沈婳伊认真的回答并没有说动她。
她忽然间明白,自己所珍爱的妻子不可能像无所不知的解语花一般解清她所有的困惑。
总有些心事和迷茫是独属于她自己的,哪怕寻到了爱人也无济于事,这是她自己的事。
赤红霄动容之余把她拥进了怀中,出于本能地下意识想要同她亲热。沈婳伊轻轻地推开了她。她口中虽笑着说怕饭菜凉了,但赤红霄仍是撇见了她不由自主蹙起的眉头。
她低头吻了吻她的眉间,像解释似的重复道:
“婳伊,我爱你。”
“我知道,我早已经知道了。”她尽力不让自己的语气流露出不耐烦的意味。
两人就这么把事情轻轻揭过了,沈婳伊果然也只对她解释到柳伊人曾带着卫临替林氏寻她的事情。
沈婳伊佯装不知林氏寻她的缘由,只是猜测着:
“我想我那位素昧相识的大舅可能是看在那点血脉渊源上,觉得一家人就应该一条心,不该为仇家效力,所以才暗地里催使我替他们传了假情报,硬要我与他们一处。”
“他也许是想连我的商帮都正当光明抢来,因而才捏住了我传假情报的把柄,逼我投奔他。我出于无奈,当初只能答应。
答应之后,我又不知该怎么推脱,更不想让你担心,所以才一直瞒着你,我并非是有意的……”
“我明白,婳伊,我都明白的。”赤红霄紧紧地拥抱住她。
“我很早就知道你大舅想把你带走,不论你答应还是不答应,这件事迟早都会发生的。不论他究竟想要做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你也不要离开我……”
“可是红霄,这事儿不是闹着玩的。我是逃无可逃,只能牵扯进他们造反的事情里。但你有的选择,不要轻易走我的路……”
“我自己有主意,我会把这一切安排好的,就算是再危难的境地,我也会护住你。你别轻易离开我,婳伊……”
她说得用情且认真,让沈婳伊一时都不知该如何以同样的深情回复她。她对她花的心思太多,她该如何护住她?
沈婳伊同样也陷入了自己的迷茫之中,不明前路,只能尽力走好眼下。
两人各自下定决心后,赤红霄很快也把东安武馆的事情打理完了。武馆的事情一结束,马上就要到她们回京城的日子。
她们在东安的最后几天里,李星河忙着料理家事,居然难得告了几日假。待他回来后,他并没主动提李星溪的事。
赤红霄本以为是李星溪想开了,顺嘴同李星河谈及她时,她才知李星溪这丫头从不会轻易安分,她一向有自己的打算。
她不愿日后轻率嫁人,始终想给自己寻条不一样的路,只奈何武人的路艰险无比,上回实在是吓到了她。
因而李星溪陷入了新的茫然中,短期内应该不会再提要入武林门派的事了。
“唉,真是家门不幸,当初我送她去女学堂只是为了日后能给她指门好亲事,谁知竟让她生出了这样的心思。这阵子反给掌门你添乱了,弟子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李星河在讲完了李星溪的事情后,感慨的同时顺带也补上了对她的歉意。
赤红霄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看你这话说的,一点小事不用客套。你小妹毕竟是半大不大的年纪,有点自己的心思也正常。
虽然她有时是咋呼了些,但也没至于到让你丢人的那步,你家门不幸这个词用得也过重了。”
“姑娘大了心思长了。”
李星河一脸沉重地深叹口气:“同样都是姑娘家,她的女伴桂铃儿一样读了书,她却乖巧得很。也不知我小妹是怎修得这脾性的,不知是像谁。”
“我家里贫寒,大姐和二姐出嫁后,三哥坏了腿需要照顾,四哥又入了赘,全家只剩下我一个顶梁柱。
我拼命撑起一个家,又辛苦供养她读书识字。我是她五哥,难不成还能害她吗,真是不知……”
李星河说起自己那点辛酸的家事,一时间动容不已,几近要流下泪来。赤红霄忙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忍不住插话道:
“我知道你不容易,但你也该明白你小妹本就没那心思嫁人。她不愿的事,你同她扯再多你养家不易、为人兄长的话有何用,吵多了只会伤感情。”
“你本来就不是女儿家,既然理解不了女儿家的心思,那也该知道人各有志的俗理吧。各人有各人的志向和道路,莫要强求……”
她对此讲得语重心长,反倒把李星河给说蒙了。他抬起眼疑惑地问她道:
“可她不想着嫁人,这辈子能走哪条路啊。她不会想着要去庙里当姑子吧,那还不如入了武籍……”
赤红霄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入武籍风险这样大,你之前不是还不答应的吗。”
“那也不能由着她日后当尼姑不嫁人吧。那岂不给人看笑话,说她嫁不出去没人要。”
“我真是跟你说不到一处去。”
赤红霄突然觉得跟他讲出了鸡同鸭讲的意味,顿时无了同李星河继续谈话的心思:“难怪你小妹成天跟你闹别扭。”
李星河识相地不再接话,只是对她即将要离开东安的事表示了告别。
赤红霄回想起这阵子李家兄妹给她带来的这点波折,所有的遗憾都只能化为叹息闷在了心里。
李星河顺口问她李星溪的出路,这问题为难他的一样也难住了她。
若有更多的路可选,她也和李星河一样不希望李星溪在江湖内过生死难料的生活。但其余的路挑来选去要么走来太窄,要么行走不通。她怎样走才是最优解?
这像是无垠无边的大山压下来,遮天蔽月。山底下的人看不见,翻越都成了极难的事。
她磕磕绊绊走在了翻越崇山的路上,未到顶峰时,也不好让下面的人放心顺着走她来时的路。
她明白只有继续走下去,有一天才能有翻越大山的可能,或许有一天眼前的草莽才会化为宽敞的大道。她才能回头同山下的人说一句:
“都上来吧,我在前头已经把路铺好了。”
但现在,她自己眼前的路都还是草莽。赤红霄最终还是迈开步子离开了武馆。前路不明,步伐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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