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着那首饰翻看了好一阵,却始终未能从里头找到什么关键的蛛丝马迹。锦盒内放的皆是些寻常首饰,赤红霄找寻无果,只得苦笑作罢道:
“我以往送她首饰时,首饰的做工用料一向都是往好了挑,只恐挑差了会配不上她。
我不可能送她差的,送了之后,也不可能不记得我送过的东西。这里头没一样是我送她的……”
杜若岚不想她继续伤神,把劝慰话几近说出了哄人的意味:“就算这些首饰没什么玄机。但我觉得夫人特地送不对的首饰过来,一定是别有深意。”
“夫人既说让您三日后去找她,您这三日可得仔细照顾好身子。若是把自己折腾到下不来床,到时可怎么见夫人呢?夫人她可还等着见你呢。”
赤红霄张口欲言,好似还想说些悲观的担忧和揣测。但她最终仍是选择了噤声,背过身去独自整理心事。
杜若岚见她好似消停了,随即也安下了心来。
在等待的这三日里,赤红霄确实没再伤害作践过自己的身子,众人皆以为她已变回了往常模样,可干练处理门派的许多事了。
但其中的酸楚细节独有赤红霄自己知晓。回不去了,她不会再回到寻常的模样,她的夫人都已经不在了,如何再回到寻常?
有沈婳伊在,至少她还能稳定自己的心神,分清这阵子的噩梦与现实。她一离开,就仿佛坐实了近来苦缠她的梦魇。
原来这些梦魇都是她潜藏于心的后怕。她成天都怕,整日都忌惮,过于在意,最后反倒牵着事情往最坏的地步走,让噩梦一步步成了真。
她伤害了沈婳伊,真实彻底地伤害了沈婳伊。之前沈婳伊受的伤还都能算是她无心之过,可这回,是她有意的,是她动手的。
她这个一贯在旁人跟前许诺会好生照顾沈婳伊的人,居然亲手伤害了她,给了她难以细数的折磨。
一件件事都是她干的,原来她可以干出这种事,她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赤红霄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她干的。
这几日夜幕降临,孤冷的床榻上只余自己一人的时候,深藏在梦魇里的幽暗会顺着肌理慢慢往上攀附,一丝丝地缠绕住她。
她不敢听的声音,不敢面对的事情,在寂静的暗黑里全都来了,狰狞地暴露在她眼前,无处可躲,藏无可藏。
“赤红霄,你是我,我是你……”
鬼魅般的声音从赤红霄的心底滋生,从缥缈至确定,愈发清晰,清晰到她能感受到这其中一直裹挟着的讥讽。
“你以为你跟我不同吗,你以为你真能远离我吗?你果然也做出了一样的事,和我一样,做出了一样的事……”
赤红霄下意识自保地捂住双耳,但却依旧拦不住那声音索命敲魂般响起。
“你怎么解释这一切,还要自诩你从不会伤害婳伊,只有你真心爱她吗?真心爱她,然后让她遍体鳞伤地离开?她怎么不回来了,她是不是不愿意回来,她要与你恩断义绝……”
“你住口,你住口。你个残兵败将,你个剑下亡魂,你没资格张口,你不要说话……”
赤红霄很清楚那声音是谁,她慌里慌张地为自己争辩起来。
可她为自己辩解抗议的声音太弱,反倒让他从她的虚弱中汲取了底气。他进一步地大笑起来,笑声猖狂而又肆意。
“我不要说话?赤红霄,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丧家之犬,非人似鬼。到底谁是人,谁是鬼……
赤红霄,你一直都不过是个自诩正直的跳梁小丑,有着最卑贱的身份,最无耻的贪妄,虚伪狡诈,背信弃义……”
“当年若没有我,你从何学来这一身的武艺与本领。你身为死士不肯安分守己,背主潜逃,还拐走我的妻子……”
“你住口!你住口!她是我的妻子!她最爱的是我,不是你!她恨你!恨你!你是虚伪小人,占她家财,伤她身心,你是畜生,畜生!”
她使出了最大的气力在叫喊,每一句叫喊都像是在用劲挣扎。她挣扎到千疮百孔、血肉模糊,那幽魂般的声音却仍有无可估量的底气。
“赤红霄,你是在说你自己吗。我做的事你有没做过的吗,你摘什么清白。
你以为你当年的所作所为称得上光明磊落吗。当年若不是你横插一脚,婳伊与我只会是这世间最恩爱的夫妻。”
“你对她做的所有事情都不过是在模仿我,我怎么疼爱她,你也学着怎么爱她。
你记着自己送她的所有首饰,你居然连这点小事都要学我。你辩解的说辞拿去骗骗别人就罢了,你骗得过自己吗。”
“你做什么都在学我,武艺是学我的,做事的本领也是学我的,你连爱谁都要学我。你才是我的暗影,是我身后的鬼。你与我之间,谁是人,谁是鬼……”
“你一个跟在人身后照猫画虎的鬼,居然敢自鸣得意,以为自己和我不同?赤红霄,是你处处不如我,处处都像我,你到死都不可能逃开我的影响,你才是鬼……”
“住口!”
赤红霄骇然至极,在暗夜中惊叫起来。
她不敢再睡,整个人犹如溺水在拼命喘气,窒息的感觉无孔不入。那些鬼魅般的诅咒暗流般窜进她的口鼻,一步步吞噬了她的心智。
今夜无月光,无边的黑暗魔障般笼罩着她,寻不到出口,找不到光亮。过往与现在原来可以重叠,她的世界,她的身边,这么多年来,始终空无一人。
她绝望于这份孤冷,拼了命地寻光寻暖,最终却抓来了一堆血肉,徒留干涸后的血腥之气。原来她的世界到头来仍只有暗红的血,孤寂的冷。
“婳伊……婳伊……婳伊……”
她的情感催使着她寻求解脱般呢喃着她的名字,可理智依旧清醒地在背后低语:她不会再回来了,你做了这样的事,她不会再回来了。
她的情感幽鸣难绝,微弱地挣扎着:可我爱你,婳伊……我需要你……我什么都能做,我用尽我的一切在爱你……
哪怕是这样我也爱你……不论我像谁我都爱你……只有你在,我的挣扎才有了底气与意义……
我爱你……
——
三日后,赤红霄果真带着银两出现了。
她之前在置办总部时,沈婳伊曾不算利息、慷慨借过她两千两。赤红霄原定会在十年内还完这笔钱财,之前也陆续还过一些。
如今沈婳伊又提及钱财一事,赤红霄只能往钱庄内紧急贷好了剩余钱数,前来找沈婳伊。
这回一进沈宅后院,一切却比想象中顺利。
碧纹心里虽对她有气,但并没像梦魇里那般咄咄逼人地质问她。她只是不快地扫了她一眼,示意赤红霄往沈婳伊卧房走,随即便甩下她走了。
这阵时日赤红霄受够了心魔梦魇的磋磨之苦,早已模糊了现实与假梦的界限。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眼前的沈宅是真实的吗?
碧纹的冷漠,沈婳伊的绝情,沈婳伊要如梦里那般背着行囊走了吗?她要放一把火烧掉一切,她之前就这样做过,这一切终究还是来了。
赤红霄如坠梦中,神智也恍惚不清。她自己也不知自己如何打开了沈婳伊的房门,一推开门,便听见沈婳伊冷静的声音:
“把门带上。”
她木讷地关好门,正打算转身时,就忽感身后一暖,随即是沈婳伊的啜泣声,恍惚之中,她听见她好像哭着在说:
“我好想你,红霄……”
赤红霄在混沌中只觉不知所措,她的哭泣是真还是假?什么又是真?她哭着说想她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她的空想,她的假梦。
“红霄,抱抱我。”
赤红霄的气血霎时上涌,到了顶端,随之僵住。她那些本该复杂鲜活的情思,全都凝结在了一处。
她忽然间无比恨她,恨她为什么在要离开前还依恋她、挑弄她。她还无比爱她,她巴不得她从不绝情,始终原谅她、温暖她。哪怕她犯了错,她也依旧宽恕她。
原来她的爱与恨可以那样浓烈,原来想放一把火把一切都燃尽、毁灭的正是她自己。是她想把沈婳伊敲碎,融进自己的血肉中。
可她又不舍敲碎她,沈婳伊为何不能反过来敲碎她呢。她宁愿不要自己的筋骨,舍弃自己的血肉。
把她消灭、毁坏,把她融进血肉,把她带走吧。她……她……她……她不要她自己,她要她们二人中只有一个她,哪怕那个她是沈婳伊也好。
赤红霄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自己的情爱早超过了界限,一步步踏至摧毁与交织。现如今就算察觉到了也无妨,她不在意,更不后悔。
爱到深处总是这样的,爱到深处总是会没有自己的。
她的自我七零八落、无处安放。你既为吾爱,那便收去我吧。
赤红霄在情感的挣扎与混沌中,早凭着本能把沈婳伊抱进了怀中,极尽了爱和欲。沈婳伊想要她的情爱,可拿在手中又觉得沉。
她既要又不要,直到最后无法控制、求饶似的呢喃了起来:
“红霄,不要……我好疼……我的伤还没好全,我好疼……”
“可是我也很疼啊,婳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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