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3章 瓷器

“我去牢里问了点事,我心里憋得慌……憋得慌……”

“你问了什么事?”

蒋田一面询问的同时,一面心里也知晓赤红霄同赵严崇那帮人之前有过点交情。

若无这点交情,赵严崇也不会在假意投诚后同她打照面,更不会私下里想要拉拢她。既然是有交情,赤红霄当下哭成这样,只怕还是为那些禽兽哭的。

蒋田想到这一层后,并不打算把心里的想法藏着掖着,她不客气地开口道:

“你总不能是为那帮子禽兽在哭吧,他们也配?!他们犯下的这些恶事,就是下一百回地府都不够!

他们有一个算一个,死后去的也绝对是阴曹地府,要在那十八层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枉做为人!”

“我知道……我知道……”赤红霄几近有些泣不成声,“我只是心里堵得慌,好闷……好难受……我……我想我夫人……我……我想我所爱的人……”

“我好想她在,我好想有她在。我不想独自留在这里,见到这样多让我心闷难受的事情……对不起,对不起蒋姐……我知道我不该在你跟前不争气地随便哭……”

赤红霄弯下身子痛哭不已,她到底为什么而哭?她自己也不清楚了。她是在为张三浩而哭吗?张三浩犯下的那些恶事,本就该下阴曹地府,他自己都知道自己去的会是地府。

还是她在为难逃死罪的李方度而哭,哭他们当年不过是懵懂少年,如今变得恶贯满盈。或者单纯只是想夫人了,在为情伤而哭。

她突然很想沈婳伊。在蒋田跟前痛哭软弱,她还得跟蒋田致歉自己的失态。

但在沈婳伊跟前她无需致歉,她知道沈婳伊一定会把她抱在怀里、任由她哭个爽快。她会好好安慰她,安慰她不管遭逢了怎样的事情,遇见了多少的人心险恶,至少有她在。

人世间不管怎么样,至少有她在,至少有这样一个沈婳伊在。有一个温暖的沈婳伊,会好生纵她软弱、纵她哭嚎的沈婳伊。

沈婳伊……沈婳伊……这动荡不安的世道里,吞噬扼杀了多少个沈婳伊……她发现她们死在牢中、死在房里、死在路边……

直到这世上再无沈婳伊,直到这世上剩下的,全是披着人皮的野兽……而她永远得跟这样的野兽在一起,看他们上一刻是人,下一刻亲手毁了自己的人皮。

反正这世上的野兽,为了多添同类,会催着人撕毁人皮、逞己所欲、丧尽天良、恶贯满盈。撕来抢去,野兽们最后也全都死于路边、曝尸荒野,同去地狱,永世不可超生……

这人间,炼狱般的人间,她始终都在这弱肉强食、嗜血吞肉的炼狱里……

赤红霄越想越绝望,自己都不知自己哭了多久。

蒋田看她哭成这样,自也知道再难同她说点什么别的事了。反正赤红霄不是为那帮畜生哭的,也算是她心里有点正派的是非恩怨。

蒋田止了自己想说的事,出于客套也好生安慰了她几句:

“没事的陈妹子,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再大再难的事,也迟早会过去的,只要没想不开去寻死就行,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好了,赶紧把眼泪擦擦。别让人看见你哭这么惨,你回去可还得继续处理军务呢……”

“我明白了蒋姐,谢谢……”

赤红霄只得止住了哭,同蒋田客套了几句,混当无事一样地与她告别。

她知道像她这样手上有事可做的人是不可放纵自己一直哭的,有太多的事情不可以哭着去做,就是硬装也得装的自己不难受。

之后的日子对于赤红霄来说皆是浑浑噩噩、不甚清晰。

多少日子是枯燥着、乏善可陈地过去,有好多事情对于赤红霄来说都记不得了。她只记得之后她跟着蒋田,去见过一次在黑云寨内幸存的那些姑娘们。

赤红霄不敢凑近去瞧她们,她生怕在里头发现有谁的眼睛像沈婳伊,让她触景生情。

她心里亦知道自己没有那安慰人的本事,对着她们,除了一起神伤外,她很怕自己说出来的安慰话也无关痛痒、浅薄敷衍。

直到她真的看见她们时,赤红霄的那点顾虑才在真实平稳的画面中消遁无形了。

她没有听见任何的哭嚎,也没有看见任何的恐惧。她看见那些饱受磨难、幸存下来的姑娘们,神色平静地在自己的小屋前扫地除尘、浣洗衣物。

日光白净地照拂下来,静得不像话。一切安静平稳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们什么也没遭遇过,她们照旧还活着。其间忽然传来一声噗嗤轻松的笑意,像是两人闲暇之余在打趣。

赤红霄没找到那笑意的来源,那笑声转瞬即逝、很轻很轻,像春日的柳絮落在衣襟上,不稍去弹,它就在风中咕噜一下溜开了。

你想去寻时,满树满路、满巷满街、各处是柳絮。轻盈、美好、细碎、寻常,不用费力去取,它无处不在。

只有最温柔轻盈的风才能牵动它,沉重丑恶的东西永远无法拽住它往下沉。

赤红霄在这静谧中轻轻地呼出了口气,默默地看着自己吐出的白雾在冬阳下慢慢消散。

她对于苦难的想象原来如此的浅薄,也不知是谁最先告诉她,这世上美好的东西、美好的女人都脆弱如瓷器。

击碎她们能像击碎瓷器一般轻而易举。一旦击碎,瓷器就算坏了、不能用了,就算修补了也回不去了。

多么美丽、易碎的瓷器,任何推动它们的外力都能在她们的脆弱中被异化得可怖可怕,任何外力都可以轻易击碎她们。

她啊,她果然太浅薄了。同为女人,她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是瓷器,因为她已经在刀光剑影中摔打过无数回了。

既如此,她为何理所当然觉得别的女人是瓷器呢,她甚至都不曾了解过她们,永远只在故事里听过她们脆弱易碎的传说。

世人,大多爱散布这样的传说,爱看那些美好的人和物如瓷器易碎,再从中得逞自己无法明说的阴暗,更希望自己能施加的任何外力,都能在她们面前被渲染得可怕强大。

她们轮不上她来同情、安慰。人皆有自己的苦难与牢笼,她就连自己的笼都破不了,又怎能摆出一副高高在上、侥幸得意的姿态去安慰同情她们。

赤红霄想罢之后,再没怎么去叨扰过她们。自赵严崇备擒拿后,从各处调来德安府的驻军已陆续到位,很快到了他们再度启程,赶上安南军主部队的时日。

他们的启程迅速而又干脆,赤红霄忙得已经没有多余心力再去想别的事情。临走之前,她明白自己今后应该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也不会再见到赵严崇等人。

就当是为了让这阵子发生的事情有始有终,赤红霄最后还是设法见了赵严崇一回。

赵严崇哪怕恶贯满盈,但在讲究律法的朝廷手里,他也不会那样轻易死。得等所有的罪名都审完判定了,一步步通报上去后,他才会迎来他的死期。

赤红霄复见到赵严崇的那刻,还没等她开口先表示什么,赵严崇就先冷眼嘲讽了起来:

“我赵严崇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你们居然是这样的怪物,以至于居然栽在你们手上。

王好好宁愿抛弃荣华富贵也要和泼她粪水的贱民在一处,而你就是请愿在安南军里遭冷眼排挤,也不愿奔着更好的前程走。你们都是怪物……”

赤红霄亦嘲讽地回复道:“赵严崇,你在说别人是怪物之前,有拿镜子照过自己吗?

在你眼中,不跟你算同类的人是不是都是怪物。到底是谁披着人皮做尽禽兽之事,你与我们之间,谁是怪物你不清楚吗。”

赵严崇冷哼一声,侧过脸眯上眼睛不再注视她。赤红霄心里一直藏着一份憋闷,这最后的时刻,她总是要说上一说的:

“赵严崇,你自己丧尽天良、咎由自取就罢了。你千不该万不该做的,就是把本不是禽兽的人逼成禽兽!当年三浩和方度不过是两个半大不大的少年,你何苦逼迫他们!”

她的话音未落,赵严崇抑制不住地放肆笑出了声来:

“哈哈哈哈!半大不大的少年……也就你妇人之仁,始终把他们当小孩看。

你知道他们私下里是什么人吗,你以为他们心中没有恶念,不想在混乱的世道里浑水摸鱼、逞逞自己的少年心性吗?”

“如果他们没这念头,你以为我当初凭何能拉拢来他们,他们又如何能心甘情愿地跟着我。你以为他们在做恶事时从没快活过吗?”

“赵严崇,你个无脸无皮的畜生!”

赤红霄见赵严崇如此油盐不进,不由也被他彻底激怒了火气:

“这种事情我还消你说吗!如若不是你威逼利诱,他们怎么可能走上歧途,在错路上越走越远,直到自寻死路!还不是你这种披着人皮的野兽,用好听的名义勾着他们!”

赵严崇了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近乎是有些得意地看向她:“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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